(我要减肥!!买个跑步鞋还是自行车?这,伤膝盖吧?要不健身房?味儿大不?再要不,游泳?嗯,这个不错。)
接下来几天,课题组的工作按部就班的推进着,走村入户,问卷调查,文件资料影像资料,数据的整理统计,就像大部分的田野调查一样,安静且平和。
可几人明显能感觉到,要来未来的一场暴风雨,在调查过程中的不断深入时,在陈厝、林厝甚至是合口镇的上空,慢慢积聚起了乌云。
终于,两场征地工作说明会,成了暴风雨的前奏。
陈厝村委会那间贴白瓷砖的二层小楼的会议室里,即便门窗大开,吊扇开到最大档,依旧难以搅动起满屋的烟味和压抑沉闷燥热的空气。
镇长王金福和带来的几个镇干部,衬衫后背已洇湿大片,额头冒汗。
桌上摊着市里下发的滩涂开发规划图和补偿草案,红线圈定的范围刺眼。
屋里挤满了人。
前排正中,陈永泰端坐着,手里捏着把折扇,眼皮半耷拉着,仿佛在养神。
左右两侧,坐着几位同样上了年纪的族老,衣着各异,可一样的面无表情,像庙里的泥胎。
村主任陈旺缩在最边上,紧皱着眉头,手里捏着那份镇里刚发下来的《滩涂征收补偿方案(征求意见稿)》,眼神飘忽的左右瞄着。
后面是黑压压的村民,有老有少,一个个抱着胳膊,攥着拳头,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股压不住的火气。
梅苹、李乐、姬小雅,三人坐在靠着后门的条凳上,这地方是农村经验异常丰富的李乐选的,姬小雅问问什么,小李秃子的回答就是,方便跑!
三个局外人,已经分明感受到空气里绷紧的弦。
而三人身边,还挤着五六个青壮汉子,眼神不善的从会场扫过,每次到李乐这边,都要停留几秒。
镇国土所的张所长坐在陈永泰对面,努力维持着官腔,“.....补偿标准,严格按照省、市文件执行。滩涂养殖补偿,包括青苗补偿费、安置补助费、地上附着物补偿费三项。蛏苗区,省水产研究所评估后,核定每亩补偿准,视养殖品种和密度,每亩1.2-1.8万元......”
“一万二?!”后排一个剃着板寸、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的青年猛地站起来,嗓门震得窗户嗡嗡响。
“塞林木!打发乞食啊?我们那片海埕,一年光蛏苗收成就不止这个数!你们评估的什么老黄历?现在蛏苗什么价?啊?”
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当我们陈厝人好欺负是不是?”
“祖宗留下的海田,就值这点钱?”
陈旺赶紧站起来,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冲着王金福、张所长和那几个镇干部连连点头:“王镇长,张所,息怒息怒,年轻人不懂事,火气大,您别见怪.....”
又回头冲那板寸青年呵斥,“番仔生,坐下!听领导说完!”
张所长擦了擦汗,硬着头皮继续,“安置补助费,按政策,每亩滩涂对应的安置人口,补助标准是前三年平均年产值的四倍。地上附着物,比如滩涂上的管理房、养殖设施,按重置价折旧补偿.....”
陈永泰这时缓缓睁开眼,咳嗽一声,捏着折扇,敲打着手心,听完张所长介绍,正在议论纷纷的会议室李立马安静下来。
“王镇长,钱,是小事。祖宗的地,才是大事,咱们要不把补偿的事情往后放放,先说说怎么分的地吧。”
“地.....”张所长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转头看向王金福,王金福一下一下嘎嘎的捏着矿泉水瓶,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张所,念。”
“哦,那个,嗯哼!滩涂征收总面积约1800亩......其中陈厝村约720亩,林厝村约1080亩......”
说完,会议室立马“轰!”的一声。
“干林亮!”陈永泰身边,一个脾气火爆的族老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720亩?塞林木!”
“欺负我陈厝无人啊?祖宗留下的海埕,何止这点数?林厝那边占去的乌礁湾、白蛤滩,哪一块不是我陈厝祖上海契上写得明明白白的?!”
“靠北啊!这是哪个讲白贼呆细心画出来的界限,大细目啊!”
“就是,凭什么我们陈厝比他们林厝少了这么多,镇上瞎眼了么!”
“林凉哎,就现在,我们也不知这七百多亩!”
“哪个衰小划的线?”
“靠北木啊!!”
一时间,会议室里,拍桌子,砸板凳,叫声,骂声连片,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最后排的李乐翻了个白眼,似乎,这辈子听过的闽南的脏话,都能在这儿找到。
“诸位乡亲,”王金福似乎早就估计到了会有这番场景,忙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洪亮些。
“市里规划,省里审批,这是发展的大好事,建工业园,引进各种大企业,带动咱们整个合口、泉安的经济腾飞。”
他指着规划图上的红线,“具体到咱们陈厝和林厝这片争议滩涂,红线是按最新的海籍调查和双方村委会早些年,认可的现状管理线初步划定的.....”
“现状管理线?”前排一位瘦高族老,起身指道,“王镇长,你这话是白贼话!现状?现状是林厝那边的人,这些年得寸进尺,硬生生踩过界!占了我们多少祖宗海田?”
“就是!凭啥红线划下来,我们陈厝只拿到靠岸那点地?外海那片大的倒划给林厝了?”一个壮汉在后排吼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
“我们有契!”陈永泰身边,又一个老头,在腿上挨了一扇子之后,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几张发黄发脆、边缘卷曲的旧纸。
枯瘦的手指戳着上面的毛笔字和模糊的红印,“大伙儿看看!这是,嘉靖三十年的海契!这是万历四十八年的!这是道光四年,县衙盖了大印的!白纸黑字,界石在哪,写得清清楚楚!”。
后排的李乐听了,低声冲梅苹笑道,“师姐,这是,这是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演九品芝麻官啊?”
“别说话,继续看。”梅苹没搭理,一扭头,看向前面那老头。
只见老头向众人展示着,一份是清光绪年间的“红契”,盖着模糊的官印,两份份是更早的明代“白契”,字迹如蚊蝇。
手指点着上面模糊的墨线,“诸位请看,泉州府衙核发的滩涂鱼鳞册,上面白纸黑字,标明了陈厝先祖开垦的海埕范围,上面清楚画着四至,东至黑石礁,西抵林厝埭,南接外屿,北达沙角头。按此契,今日林厝所占乌礁湾、白蛤滩乃至外屿东侧浅水区,皆属我陈厝!”
“还有这份,民国十八年,重新勘界的地契凭证。祖宗留下的基业,铁证如山!怎么到了现在,就变成含糊不清了?林厝那边占着的,本就是我们的海!”
“这补偿方案,不仅面积算少了,更关键的是,地界划错了!必须先厘清归属,重新勘界,否则,我陈厝阖族上下,断难接受!”
此话一出,人群更是大声附和,情绪像浇了油的干柴。
“那片海,自古就是我们陈氏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凭啥现在只按现状?这是要掘我们祖坟啊!”
“对!要征可以,先按祖宗海契把界划清楚!该是我们的,一分都不能少!补偿?那是后话!”
陈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抬眼瞥见陈永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又像鹌鹑一样缩了回去。
王金福额头汗珠滚落,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陈老师,你们这些是珍贵的历史资料,但现在的土地确权,依据的是解放后的土地改革成果和历次土地登记。您说的那些老地契,只能作为参考.....”
“参考?”陈永泰冷哼一声,“干!祖先给我陈氏后代留下的土地海田,一句参考就打发了?那我们陈氏子孙,岂不是成了无根浮萍?”
“契书!”
“祖宗地!”
一阵阵的声浪中,王金福的脸色愈发苍白,因为他知道,这事儿,只要一牵扯到“祖先”二字,按照陈厝和林厝的历史,就有可能又是个了不得的大事儿。
后排。李乐目光扫过那些激动挥舞的手臂,掠过陈永泰等族老沉静如渊的面孔,最后落在角落陈旺那张写满惶恐与无能为力的脸上。
凑近梅苹耳边,“瞧见没?村委会?就是个摆设。真正拍板的,是祠堂里供着的那几位。陈旺连个屁都不敢放。这事儿,有的闹了。”
“你就这么喜欢闹事儿?”
“不是我喜欢,现在看,是必然。”
“要是你,你有什么办法?”
“嘿嘿嘿,我要是王金福就有。”
。。。。。。
而另一边,林厝村委会的会议室却寂静的像深邃的海底。
林国栋站在铺着规划图的长桌前,虎着脸,如一尊门神。
他身后是村里的文书和几个支委,个个脸色严肃。
镇上派来的副镇长和国土所干部坐在对面,也皱着眉头,有的抽烟,有的喝水,可没人的目光敢和林国栋这帮人对视。
会议室里的村民,男女老少都有,目光此时也都集中在林国栋身上。
“国栋!这红线划得没道理!”一个绿色没了标识牌的军装的老头,指着图说道,“靠陈厝界碑往东那三百米浅滩,四固定的时候,工作组老张带人钉的木桩还在呢!”
“那一片蛏埕,改开分田到户,村里档案写得明明白白,是咱林厝三队的!啥时候成他陈厝的了?凭啥划到红线外头不算补偿?”
“就是!当年是政府调解,说怕再打架,让他们陈厝暂管几年!暂管!不是送给他们了!”
一个中年妇女声音尖利,“现在要征用了,倒好,直接按他们占着的算了?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当我们林厝人好欺负啊?”
林国栋抬手压下嘈杂,声音洪亮,“吵什么吵!道理不讲不明!蔡副镇长,黄副所长,你们可以看看。”
说着,林国栋转身从墙角的铁皮文件柜里“哐啷”拽出几个厚牛皮纸档案袋,拍在桌上。
一份一份,一张一张打开来,给展示着,“大家看,这是解放后,五三土改时期,县里颁发的《土地房产所有证存根》,上面明确记载了林厝村滩涂的四至范围和面积,盖着县里的大印!”
“这是之后六二四固定时期的《土地、山林、水利、滩涂权属确认书》,同样有县里和大队的印章,滩涂范围跟五三基本一致。”
“再看这份,改开后,落实农村政策时,地区行署核发的《集体土地所有证》,滩涂范围标注清晰。”
林国栋拿起笔,红线图上圈出几块区域,“现在红线里划给陈厝村的这几块,特别是靠近黑礁石东侧这一片,按照我们这些法定凭证,历史上就是我们林厝的集体土地!”
台下响起一片议论声。一个穿着海魂衫的老渔民站起来,“国栋说得对!解放后分地,那块滩涂就是划给我们三队的!后来公社时期搞围垦,也是我们队出的工!包产到户,滩涂使用权也是按队里人头分的!”
“怎么现在征地,就变成他们的了?”
“就是!以前陈厝那边是来争过,吵得凶,还打过架。后来政府调解,说要以和为贵,我们林厝人大气,想着都是靠海吃饭的邻居,让他们暂时用着那点边角地养点蛤蜊,也没收他们钱。”
“这地的主权,从来就是我们林厝的!现在要征用了,补偿款当然得算我们的!”
姓蔡的副镇长推了推眼镜,解释道,“各位乡亲,这次征收的红线范围,是市里根据最新的海岸线测绘和土地利用总体规划统一划定的,主要参考的是近年来的实际使用现状和行政管理记录.....”
“蔡镇长,”林国栋打断他,语气沉稳但坚定,“实际使用现状,是因为我们林厝村顾全大局,在特定历史时期对邻里矛盾做了让步,允许陈厝村民在争议区域进行有限的生产活动。”
“但这绝不代表土地权属发生了变更!我们拿出的,是政府颁发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权属凭证!”
“我们要求政府尊重历史事实,依法依规,按照权属凭证确认的边界,重新核定被征收滩涂的面积,并据此发放补偿款!”
一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法理和组织的底气。村民的情绪虽然激动,但矛头明确指向镇上的“不公”和“历史错误”、“和稀泥”。
有林国栋牵头,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文件证据和政策适用性上,而那几位林厝的族老们坐在后排抽着烟,低头轻声议论着。
坐在后排的许言飞快地记录着,法定凭证(土改证、四固定、集体土地证)、村委会主导、村民代表参与、理性诉求、依法维权。
蔡东照则举着相机,拍下林国栋展示文件和林厝村民认真倾听的画面。
林厝村展现出的基于规则、证据和集体决策的理性力量,与陈厝那边宗族权威笼罩下的压抑躁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陈厝的“说明会”最终在不欢而散的压抑中草草收场。
王金福和梅苹招呼都没打,会议一结束,带着人几乎是“逃”出了村委会。
陈旺抹着汗,想跟陈永泰说点什么,被一个眼神瞪了回去,讪讪地溜走了。
陈永泰起身,摇着扇子,晃晃悠悠的回到家,还没进院门,就瞧见陈言响已经坐在了堂屋里品着茶,斯文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
瞧见老头进来,忙起身,微微躬身道,“永泰公,会开完了?我都听说了。”
陈言响叹了口气,“镇里这样搞,太欺负人了。祖宗留下的基业,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陈永泰没说话,坐到茶台前,捏起已经倒好的茶,滋溜一口,这才重重的叹口气。
“永泰叔,镇里这帮人,摆明了是和稀泥,想糊弄过去。”陈言响坐回对面,拿起茶碗,给陈永泰续上,“按他们划的红线,我们至少亏了三百亩。折算成补偿款,还有后续工业园的地皮价值,损失大了。”
“哦,响仔,你的意思?”
“光在村里开会没用。”陈言响看了眼外面,“得折腾。组织人,去镇里,去市里,把祖宗的地契亮出来!让上面看看,他们是怎么欺负我们陈氏子孙,侵占祖宗基业的!”
“动静要大,但要讲策略,别给人留把柄。还有宗亲会那边,可以找人给点压力。”
“还有么?”
“另外,” 陈言响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精光,“另外,光盯着眼前这点补偿款,格局小了。永泰公,咱们得给镇里、市里提点实实在在的条件。光补偿那几个钱,够干什么?子孙后代吃什么?”
“嗯?”
“永泰叔,您看这规划图,”他指了指茶台摊开的工业园区规划图上的一角,““我琢磨着,工业园建起来,物流是大头。”
“咱们靠海,为什么不能借这个机会,让镇里在市里的规划里加上一笔,给咱们陈厝村,配套修建一个集体性质的货运集装箱码头!”
“就在这里,就在咱们村东头那片礁石湾后面,稍微疏浚一下就是天然良港。”
“码头?你的意思是物流?”
陈言响笑了,带着一种诱人的蛊惑,“不止,有了这个码头,名义上是服务工业园,给村里集体创收。可实际上.....永泰公,您想想,咱们自己村里的生意进出,不就名正言顺、方便多了?”
“老鼠洞,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不比争那几百亩滩涂的补偿款,强百倍!”
陈永泰捏着茶杯的手停住,抬眉,盯着陈言响,光芒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