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扫了几眼附图上的红线范围和补偿草案,林国栋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黝黑的脸膛瞬间绷紧。
“林主任?”梅苹轻声询问。
“哎,怕什么来什么。传了一年多,这回,市里刚敲定的,滩涂综合开发规划。要建工业园,征用陈厝、林厝交界那片海田。”林国栋看了眼梅苹,叹口气,把手里的文件抖得哗啦作响,又递过去。
“建工业园?征地,不是好事儿么?”姬小雅疑惑道。
“好事儿?”林国栋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墙上的一张地图上,走上前,手指戳着图纸上那片位于两村交界、形状如同犬牙交错的滩涂区域,忧虑道,“梅教授,您看看这图,再看看工业园区规划红线划的,正好把这片滩涂装在了里面。这下,麻烦来了。”
“这滩涂怎么了?”梅苹似乎猜到了什么。
“这片滩涂,一共一千六百七十八亩,盛产的蛏苗质优价高,滩涂为两村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争夺。为了滩涂界线,为了争夺蛏苗,陈林两姓流了多少血?从明朝嘉靖年间算起,”
林国栋拉开文件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线装族谱,哗啦啦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段用红笔圈出的蝇头小楷,念道,“嘉靖三十七年冬,陈氏虐杀吾族嫁女林三娘,血溅宗祠。阖族愤起,擂鼓聚众,械斗经月,死伤枕藉,全村丁男减三成....自此,陈林不通婚嫁,老死不相往来。这血仇,刻在族谱上,也刻在两边老人心里头。”
又翻一页,“林三娘这件事后,原本就有摩擦的两个村子是彻底撕破了脸,三百多年来,几乎年年争斗。光死伤五人以上的械斗,族谱上记载的,就超过十二起。”
“像这个,康熙二十一年夏,陈厝村联合本地其他五个村组成联军向林厝村宣战。双方请了拳师排兵布阵,两村16至60岁的男人全部参战,异常惨烈,陈厝死六人,伤一十二人,我们林厝死五人,伤九人。”
“还有这个,嘉庆元年冬,两村再次发生千人规模械斗,都用上了洋枪,佛朗机炮,火药,我们林厝死了十八人,陈厝死了十人,最后清军派兵镇压才平息下去。”
“民国九年夏,两村因县里土地重新订立地契,又发生冲突,两边从刀枪棍棒,发展为购买步枪、机枪、火炮,从南洋、海外叫来各村青壮年子弟,甚至发展到海战、船战,一共死伤二十多人.....”
林国栋合上族谱,“解放后,政府出面调停,划了条含糊的习惯线,两边勉强安生了些年。可这滩涂底下埋着蛏苗金子啊。”
“为了争一寸海埕,偷摸越界、打架斗殴,就没断过,两村械斗、纠纷一直不断,双方人被打伤、房子被炸是家常便饭。”
“大前年,陈厝那边几个后生仔半夜过来偷捞,被我们巡夜的撞见,两边动了刀,差点又闹出人命,是镇里派出所和边防武警连夜出动才压下去。”
林国栋一巴掌拍在地图上,“现在好了,市里要搞大开发,征地征海,这红线一划,补偿款怎么分?是按历史习惯线?还是按现在实际控制?陈厝那边有祖宗海契,我们有土改凭证,谁肯退半步?”
望向远处夕阳中陈厝村模糊的轮廓,“那个,大标....手底下养着多少人?陈氏宗亲会抱得多紧?他们要是觉得吃了亏,能善罢甘休。还有我们林厝的这些老人、老兵、宗亲里的.....这文件就是根导火索啊,一个火星子蹦上去.....”
林国栋没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言里的沉重,让屋里的人都感到一阵心慌。
“国栋叔,那,那咋办?还能像八几年那一次?”作为本地人的小吴,以前自然是见识过两村争斗的激烈,问话的声音都有些发虚。
“咋办?哼,这次要是处理不好.....怕是真的要出大事了。”
。。。。。。
宾馆的的粉色壁纸在日光灯下泛着旧年月的暧昧浮光。
可屋里那张折叠桌上,堆满了摊开的笔记本、录音笔、一摞摞复印资料和几人沾着泥点的鞋,空气里混杂着一丝汗味、旧纸张的霉味。
“呼.....这登记的都是啥啊?”蔡东照把手里的一本登记册摊给李乐瞧了眼,“一点都不正规,看看这日期,一下子跳了半年,还有,就这么几句话?我估摸都是应付上面检查的。”
“嘿嘿,这不正常么?”誊录着调查问卷的李乐瞄了,笑了笑,
“关键有对比啊,组织生活会,这不是糊弄么?”
姬小雅把地从数码相机里导照片进电脑,屏幕上闪过陈厝村委会的杂乱无章和灰黢黢,林厝村的窗明几净透亮。
“梅老师,”她指着屏幕上一张林厝村务公开栏的特写,“您看,林厝这个公开程度,跟陈厝那边....像两个世界。”
梅苹没接话,她正仔细翻阅着林国栋给的滩涂开发规划复印件和那份刚刚送达的《预征地通知》,手指在红线区域和陈林两村习惯分界线上来回比划,“差异是现象,关键是背后的结构性成因和功能分化。”
“第一天正式田野,你们几个,最直观的感受是什么?东照,你是本地人,理解应该比我们更深入些。”
“啊,我啊?”蔡东照放下手的登记册,想了想,“是治理模式的差异。陈厝是典型的宗族主导型,族权深度嵌入村治,陈言响的和信达系通过经济控制和情感绑定,重构了宗族权威,形成一种庇护,依附关系网络。”
“这种模式在提供内部秩序和资源整合上有其效率,但封闭性强,压制个体权利。”
他顿了顿,看向自己说话时,一直噘着嘴的许言,“老许,你啥意思?”
“没啥,我在想事儿。”
“得,那你补充点理论的?”
许言闻言,先看了眼梅苹,又瞧了眼歪靠在窗边的李乐。
坐正,把笔记本摊在膝上,字正腔圆的说道,“从结构功能主义看,陈厝宗族在市场化冲击下,其整合功能被强化,通过宗族的血缘以及和信达构成的利益捆绑,将分散的个体整合成更具现代组织形态的利益共同体。”
“但,这种整合是以牺牲适应功能为代价的,它强化了排他性,与现代法治、市场规则存在张力,也阻碍了村治的民主化进程。”
“那林厝呢?”姬小雅拿起笔,开始在本上记录。
许言继续道,“反观林厝,更接近村治主导型。村委会通过制度化、透明化的公共事务管理,比如财务、公务公开、村民代表会,以及发展集体经济,有效承接了原本宗族承担的经济发展、公共服务的适应功能。”
“同时,英烈崇拜和集体主义历史记忆,作为一种公民宗教,替代了传统宗族的潜在功能,提供集体认同和道德规范,从而弱化了宗族对个体和村务的干预,形成了一种功能替代。”
梅苹点点头,“有意识还是无意识?”
“鉴于林国栋的文化认知水平,我倾向于无意识,但这里面又蕴含惯性的积累。”
说完,转头,“李乐,你觉得呢?”
“嗯,你说的对。”正咬着笔头,琢磨着自己怎么从这次田野里,汲取“一鱼两吃”的材料的小李厨子一点头。
尼玛,又来。许言接受“教训”,没打算这么简单的放过眼前疲疲沓沓的这位,今天一天入户问卷,自己口干舌燥,这秃子就只跟在后面,要么问一两句无关紧要的问题,要么就在人家里到处瞎看。
“你就没点自己的想法?燕大那边,难道都是人云亦云?”
此话一出,屋里几人都看了过来,姬小雅好奇,蔡东照疑惑,梅苹,心里微微叹口气,瞟见李乐嘴角微翘,瞪过去,“那什么,李乐,你也说说你的看法吧。”
接收到梅苹的目光,一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嗓子眼儿转了一圈儿消了消毒,小李厨子这才慢悠悠开口。
“就我琢磨着,这俩村儿,就像社会转型实验室里一组对照标本。”
举起手里的笔,“陈厝,是新经济浪潮下,传统宗族这棵老树,没人修剪,自个儿疯长的样子。抱团取暖,搞宗亲会,玩企业化,表面光鲜,内里却在坚持着一些糟粕的传统。”
“而这,是缺少外部干预和内部制衡后,宗族自组织的异化路径,强化了凝聚力,却也固化了等级、排外和潜在的非法性。”
“林厝呢,”李乐指了指桌上的调查问卷,“是另一种实践。历史和基层组织的强势,像把手术刀,把宗族里那些压迫人、阻碍发展的房头干政的毒瘤给切了或者压制了。”
“它用现代治理规则,把宗族拆解、转化,只留下祭祖仪式这点儿文化符号当装饰。这是压制、瓦解、重构的路子,虽然粗糙,但方向看起来很正。”
说完,等了等,瞧见许言要张嘴,李乐抢先又道,“老许刚说得对,陈厝那边,和信达那套东西,看着是反哺,实际是财富权力通过绑定宗族权威,重构了地方性庇护网络。”
“一部分钱流进宗族的口袋,换取了经济控制权和社会动员力。陈旺那个村主任,就是个盖章的,真正的决策核心在族老会和陈达标手里。”
又顿了顿,等许言吸一口气,要发声的当口,再次截住话头,笑道,“还有,这种模式下,宗族组织确实展现出强大的资源整合和内部秩序维持能力和积极面,比如修路、养老。但代价是高度的封闭性、排他性,以及对现代法理规则的侵蚀。”
“王镇长投鼠忌器,陈言响能登堂入室,根子就在这儿,它成了一个半自治的权力单元。”
两句话,把许言憋得脸通红,攥着拳头,在那做深呼吸。这狗日的,绝对是故意的,你特么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梅苹眉毛一挑,眼皮夹了李乐一下,咳嗽一声,“嗯哼。”
“林厝提供了另一种实践方向。并非他们有意瓦解宗族,而是特殊的历史和基层组织的长期作用,客观上压制了宗族权威向村务治理领域的渗透,将其功能挤压回文化仪式层面。”
“林国栋的治理逻辑是法理—市场型的。这种模式下,宗族作为传统组织的凝聚力依然存在,但其负面因子,被强有力的基层组织有效约束了。”
姬小雅似懂非懂,“所以....陈厝是宗族吞了现代经济和部分治理权,林厝是现代治理管住了宗族?”
“可以这么简化理解。”梅苹点头,“这正好契合了我们课题的核心关切:在市场化和治理转型压力下,宗族的嬗变路径是多元的。”
“陈厝代表了传统权威与现代财富的结合,走向再封建化或地方性法团的风险路径,林厝则展示了在基层组织有效嵌入和引导下,宗族功能被规制化、文化化的可能性路径。”
“两者都是转型期的真实样本,无所谓绝对优劣,但治理成本和风险截然不同。”
梅苹说完,许言盯着李乐的嘴角,在李乐要动没动的时候,忙说道,“梅老师。”
“哈~啊~~~”却发现,李乐只是打了个哈欠,揉揉眼,又低头看问卷,许言被憋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心里默念,艹!!
把这俩货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的梅苹有些无奈的把眼神递给许言,示意继续。
许言调匀呼吸,语速加快,放着谁一般的秃噜道,“梅老师,我的意思是,这次征地冲突,恰好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动态观察窗口。”
“我们可以聚焦两个层面,一是在外部高压冲击下,两种治理模式的应激反应和调适能力,尤其是冲突解决的机制与效能。”
“二是观察宗族组织在这两种不同结构下,其动员能力、利益表达方式、以及与现代规则、法律法规的碰撞会呈现出怎样显着的差异。两边会如何反应?”
梅苹听完,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可以调整田野策略,具体几项,你们记一下。”
“哦。”
“嗯。”
“是。”
“您说。”
“一是冲突档案追踪,找王金福,查阅近三十年陈林两村关于滩涂纠纷的所有调解、处理记录,二是关键人物深访,重点访谈两村经历过历史械斗的老人、以及实际决策者。”
“三是过程参与式观察,以学术记录身份旁听可能召开的协调会、村民大会,记录各方话语、博弈策略和群体情绪。最后是网络与舆论监测,留意两村内部的信息传播方式、以及可能出现的动员迹象。”
梅苹的目光扫过,带着点锐利,“接下来,记录每一个变量,宗族权威的运作策略、村民的集体行动逻辑、基层政府的斡旋手段、以及两种模式在高压下的韧性或脆弱性。”
众人对视,齐齐点头,“知道了。”
“行了,收拾收拾,吃饭去。”
。。。。。。
大裤衩老头衫人字拖的李乐下了楼,瞧见站在宾馆大堂里,换了一身宽松长裤,粉红色胸前一个卡通小熊的t恤,头发披散在肩头,穿着一双凉拖鞋的梅苹,就是一愣,
尤其是上身那个让人瞧着挺意外的比例。
想不到,大师姐平日里,隐蔽的挺好啊。再配上那副银框眼镜,这么一观瞧,就像一件小口丰肩的青瓷梅瓶里,多了一株不浓不淡,不大不小,不高不低,曲弯折扭,恰到好处的开着粉红小花的花枝。
清净淡雅里,又若隐若现的透出些媚来。啧啧啧,奇了怪哉。
还琢磨着,就听到,“李乐,过来。”
“诶,师姐。”
靠近了,又闻到那股娇兰轮回,Samsara Shine特有的奶香气,伴着洗面奶的味道。
“我与你说,你别老逗许言,这人是个方正的。”
“咋?你觉得我是君子可欺以其方?他是君子不?”
“别净瞎用词。”
“这人好玩儿的。像个气蛤蟆,戳一戳就鼓。再说,他先唧唧歪歪的,要不,我懒得理他。”
“行了,乱给人扣外号,还是把心眼儿放大点儿,这课题得持续一两年呢,后面还得合作。”
“知道知道。”
“真知道假知道?”
“真知道,向惠老师保证。”
“得了吧,你个高,别老往下看。”
“哟,师姐这不光喷人,夸人也厉害啊。再来两句呗?”
“李乐?”
“嘿嘿。”
忽然,李乐的裤兜发出一阵,“铛铛,叮叮当啷铛,铛铛铛~~~”
“你手机响了,赶紧接吧。”
“没事儿,媳妇来的,晾她一会儿,哪能一响就接不是,咱得体现家庭地位,是吧,喂,喂,媳妇儿,哎哎,您指示.....”
瞧见光嘴硬,动作却一点不慢的李乐,溜到门口接电话,梅苹叹口气,哎,小师弟这日子过得,也,挺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