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宿命回响篇
第三十二章 归去与血雨
滚烫的红色被一抹耀眼的银光划过，携裹的疾风将它吹散，和着密集的雨点洒落黑色的大地。蒸腾而起的热气与灰白的迷雾相遇，很快不分彼此。
脚下的积水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得十分浑浊，根本无法看出它本来的颜色。然而，那粘稠的质感和周围横七竖八、奇形怪状的尸体却清晰地表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片惨烈的战场。
五颜六色、绚丽多彩的术法光芒逐渐减弱直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瓢泼般落下的猩红血水和雨水混合物。
在这片被鲜血染红的雨幕下，一群身着黑色战袍的身影分散而立于堆积如山的尸体之上，他们周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肃杀气息。每个人都如同雕塑一般静止不动，但却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威严与压迫感。
为首的消瘦身影掀开了兜帽，任雨水将他那头耀眼的银色长发淋湿，他看着这漫天血色的雨，心中的不安已经快要溢出喉咙。
似乎整个宇宙都在同声悲泣，毫无征兆地，一股深深的哀伤铺天盖地般向他袭来，瞬间将他吞没，就像他的心脏突然被生生挖去了一角一般。这样的痛楚，多年以前，当他永远失去生命中那个最至关重要之人时，他曾经切肤体验过。
他平复了许久的呼吸，才把手中的长刀入鞘，恢复往日的冷静。手指指点眉心之间，一抹泛着微光的血色纹路在蔓延。
“99号节点已激活，下一个节点的方位？”懒得汇报战斗结果，白无玥直接通过血契连接，询问那个运筹帷幄的狐狸管家。
意识的深处传来熟悉的磁性声线：“……西南方向5.7公里，100-105号节点已完成，只剩最后三处即可开启契约塔。”
“明白，让其他人抓紧时间，我这里半个小时搞定！”那不经意的沉默让白无玥明白了对方所想，没有提及丝毫，结束通讯后，片刻不停的带着同伴赶往下一个节点建造地。
开拓号在乌匹斯大洋上漂荡了眼看快四年了，才堪堪在第三年冬末看到了海岸线。
来不及考察四周环境如何，也没时间判断这块大陆是不是西秀，经历了海洋上长达三年的战斗，仅剩三百出头的开拓队马不停蹄地开始建造契约塔。
家里的情况不容乐观，除了一堆魔材，其他资源几乎告罄的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打造首个锚点，与东安大陆建立起连接桥梁才是当务之急。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靠岸以来天气一直恶劣不说，这处地界末世前可能也是一处雨林。穷山恶水毫无人烟，全是遮天蔽日的树林，以及大大小小等级不低的凶恶魔兽。
建造一座契约塔需要的基础节点不少，占地面积也不会小，开拓队仅剩的三百来号人要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个任务，不可谓不重。
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陌生之地，为完成任务，他们也只能铤而走险，分成中队以驻守地为中心，向外辐射轮替完成目标。
大管家袁兆芜坐镇中心，以血契感应为网络，术法通讯盘辅助联络，指挥众人四散建造阵基节点。
这次建造的契约塔主要用于联络东安大陆，不在乎结界笼罩范围，节点也相对精简了很多。几十个队伍轮番推进，也硬生生在这蛮荒一样的地方，用五天不到的时间建造了百处节点。
白无玥带的前锋队再次前行不到两分钟，又有魔物受到他们的神性因子吸引，从茂密的雨林中显露了狰狞的身形。
看着那猩红的兽瞳，他知道尽管自己屏蔽气息，尽量不使用大型术法，也避免不了一队二十来号人，对魔物的致命吸引力。战斗无法避免，他沉默的拔出戮天刀，率先迎了上去。
银色的发丝在昏暗的雨林中游动出绝美的弧线，冰雪般的长刀再次带着一股暗红将雨水浸染。他那紧皱的淡眉之间，缭绕的愁绪如冬雪一般凝重，蓝紫异色的眼眸里的焦急，已化作了溢出眼眶的光烟。
“雪哥，我们马上就回来了，坚持住啊。”
……
黑暗中，随着一双眼眸缓缓睁开，一丝红色的微光悄然绽放。
世界好安静，身体格外轻松，好似没有了半分重量。感官变得很微弱，也正是如此没有了那永无止境般的折磨。周围也没有了那些已经非常熟悉的幻影，房间显得有些过于空荡。
这就是死前的宁静吗？
颜宁雪心想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没有丝毫延迟，仿佛回到了他最健康有活力的时候，但他能感觉到有很大的区别。
说是视野，更像是一种意识感知清晰的将画面投射到了脑海，虽然色彩斑斓，但又带着古怪的失真，让他感觉自己还没有从梦里醒来。
‘该走了……’
毫不费力的下了床，即使没有感知的腿脚的存在，颜宁雪仍旧随心的走出了里屋。经过高大的穿衣镜前，他才注意自己的此刻的模样。
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畸形不堪，也不是处在幻觉中看到的能占满整个房间的恶心血肉。在镜子里的只是一具仿佛燃尽了血气的空壳，苍白的皮肤上，血与黑的裂缝缺口已经将他吞噬大半。
让他行走自如的不是已经晶化碎裂的双腿，而是不断涌出消散的金红色能量，这是他体内的血炎之力与侵蚀的神性在互相消融。
双手还健在，只是左手与大半个身躯一样，只剩星空般的黑色轮廓，边缘处的裂缝还有血炎，所以交织成了一具仿佛还在燃烧的残骸。
他看向镜子里的面孔，左眼已被黑暗吞噬，仅剩的右眼不再是曾经的青玉色，而是他熟悉的另一种血红。过腰的长发变得如雪一样白，这让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藏在衣柜里的妖精。
“我变得跟你好像，这副样子到了你面前，你还能认得出我吗？”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合着，却没有任何声音，颜宁雪也不在意，转身向外走去。
常年紧闭的房门被打开，屋外的世界很是陌生，头顶只有一片黑暗，看不到湛蓝的天空。他仅剩的模糊记忆里，天空应该是蓝色的，四周也应当是明亮的，而不是那些人造的荧荧灯火。
虽然有些疑惑，但心中要离开的急切让颜宁雪没再多想，追寻着那份强烈的回归本能，向着地底中心契约塔而去。
他好像忘记了一些事，忘记了一些人，可他已无暇关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脑海里只有那一个声音，呼唤着他，让他归去。
地下晖明府的守卫打个盹的功夫，一道诡异的身影便打开了沉重的大门，从他们眼前飘了过去。
被惊到脑袋宕机的两人，使劲的揉了揉眼睛，才敢确信那离开的身影是已经几年未出门的谪仙人！
“立刻传讯上报，我跟去看看！”守卫之一吩咐完同伴，急忙追了上去。
特殊标记在地下堕天城的空中格外显眼，术法通讯盘的信号接连亮起，暗中的卫队骚动了起来。
地面之上，天从影总部会议大厅，正在开会的恭婷众人突然收到紧急传讯。与拉斐尔对视一眼，恭婷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那个她不愿接受的答案，当即红着眼眶抛下会议跑了出去。
等恭婷与拉斐尔带着一家老小赶到时，那道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身影，刚好踏入了中心契约塔的大殿。在他路过的地方，掉落一地碎裂的血色水晶，暗淡的色泽犹如被墨浸染。
“颜先生！再坚持一下好吗？无玥跟袁管家还在回来的路上，你不能就这么离开……”
“晴明，你等等！”
“宁雪哥哥，你要去哪？等等我们呜呜……”
“晴明大人好像听不到我们的话，属下方才追了一路，他都不理我。”
……
身后众多挽留的声音让颜宁雪顿住了步伐，他回头看了一眼，瞧见许多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的人，正飞奔着从远处赶来。
颜宁雪有些迷茫的注视着来人，未等他们的接近，就头也不回的步入大殿之内，走向了那不知何时开启的空间通道。
“晴明这是要去哪里居然要用传送阵？不行，快阻止他！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承受不住传送过程中带来的压力！”拉斐尔边说边施展起了治愈术法，准备随时抢救。
闻言，作为S级风系信使的青鸟，与后方一位青年同时亮起了轻身法阵，元力全开冲向了传送门前的谪仙人。
然而，就在他们的手快要抓住那即将破碎的身影时，一股无形的阻力挡住了两人。
随着青鸟一声惊叫，两人被反震得摔飞了出去，而谪仙人就在众人的急切注视下，踏入了空间通道中消失不见。
……
在传送阵那道刺眼的光芒中，颜宁雪感到自己被分散成了极其微小的元素粒子，可他的意识还在，能看得见整颗昼星上一闪而逝的风景。
随着意识沉入深处，跨过世界的表面，他看到了漆黑的大地上那蔓延的血色裂缝，犹如整颗星球的血脉。他分散的身躯与意识投向了大地，融入了进去，一时间不分彼此。
那一刻他又能看到世界之外发生的事情，仿佛定格的画面，中央传送大殿那群追他的人，还有游走在光脉中，一群与他擦肩而过的战士。
他看到了为首的两个人，非常的熟悉，仿佛血脉相连，深入血骨的羁绊。他们似乎也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只是无法分神，便匆匆一瞥，互相交错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等颜宁雪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庭院之中。庭院很大，种植着他一时间叫不出名字的花，红花黑叶，繁花朵朵。
在他的印象里，这里应当是五彩缤纷，鸟语花香宛若天神后花园的地方，此刻倒像是一处魔窟。虽然有着不寻常的美丽，但这美丽的庭院里过于寂静，就像时间停滞的秘境，又像一场定格的黑色美梦。
颜宁雪有些分不清这是在现实的某个地方，还是又沉溺在自己的幻觉里。不过，方才与那两人错过后，心里激荡的悲伤与遗憾，还在提醒着他这里是现实。
虽然有很多疑惑，但他还是跟随着那股越来越清晰的指引，穿过有些熟悉的庭院，向着那偌大的黑色城堡深处走去。
越往前走，空荡荡的大脑中涌出的记忆碎片就越多，让颜宁雪想起了这里是何处。虽然氛围上有些不一样了，但他不会认错，这里是消失了三十多年的魔王城，他们曾经生活的家。
“魔王城……魔王城……他，会在里面吗？”
想到那个已经消失了三十多年的大魔王，早已不需要呼吸的颜宁雪，此刻也气息急促了起来。他拔腿就往感应的方向跑去，迫切的想要见到那个在他的幻觉里出现了无数次的身影，而这一次，他终于得以面见真实。
魔王城熟悉的角落在眼前经过，被侵蚀的记忆如泉涌般复苏，曾经在这里的点点滴滴，都让颜宁雪干涸的眼眶，溢出血一般的泪水。
他想起了那群挽留他的人是谁，想起了之前在彼岸网络中错过的是谁，但此时他已然回不去了，明白这些之后，他跑向终点的步伐反而加快了些。
终于，在推开王座大厅的大门后，远远的，他看到了那张威严华丽的高椅上，一道随意而坐的身影。就像某个日常的午后，坐在那儿假装办公，实则偷懒，左手支着下巴靠在椅子上已经睡熟了。
那画面太过梦幻，以至于颜宁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这样的幻想已经在他的幻觉中出现过很多次。他试着掐了一下自己残缺的腿，半晌后才恍然已经失去痛觉的他，这样做也是徒劳。
也因为这样，他反而确认了自己的确来到了魔王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大魔王。意识到这点后，他有些慌张的整理了一下雪白的头发，扯了扯能量幻化的衣襟，这才忐忑的继续往前走去。
颜宁雪悄声靠近，碎裂的手指轻抚着白无哀那毫无变化的脸，指尖没有传来熟悉的温度，只有血肉的柔软，才证实了这是白无哀的本体。
他俯身下去，雪白的头发落到了白无哀的肩上，与那黑色的丝绸交织在了一起。他亲吻在那紧抿的唇上，空荡荡的眼眶中掉落一颗颗血水晶般的泪。
“白无哀，我来赴约了……”颜宁雪喃喃自语着，愣愣的看着眼前沉睡的白无哀，不断碎裂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抚过那熟悉到灵魂里的脸。
每一个轮廓、每一条线条，都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然而此刻，这张脸却如此苍白，毫无生气。但他仍坚持用破碎的指尖轻轻触碰着白无哀的肌肤，试图感受白无哀残留的温度。
终于，颜宁雪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缓缓坐在白无哀的怀中。静静的靠在他肩膀上，紧绷的最后一根弦断裂了开来。
“真想……让你再……见我一次啊……”
一声遗憾的叹息回荡在寂静的魔王城中，那伏在大魔王怀里的谪仙人，宛若被风吹散的泡沫，倏忽而散。
一道晶莹滑落了沉睡之人的眼角，这犹如被遗弃的城堡突然有了改变，时间流逝的一瞬间，虚无的天空落下了血色的雨滴，细细密密连成了无数道红线。
不知从何而来的飘渺虚影，在那遗留的水晶残骸中一捞，仿佛捧出来一份稀世珍宝，无比小心的搂入怀中，发出无声的恸哭，世界也随之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