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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延章多少听出点意思来,虽说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是顺着他的话音道:“我二人相识既久,你有话但说无妨。”

“听闻你原来查的那几个案子牵扯甚广,俱都累及皇家,却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杨义府再一次停住了脚步,站定在顾延章身旁,语气诚恳,面上全是认真,“我那岳丈眼下已是有些老糊涂,他只道自己一心为君,却不晓得一朝失势,树倒猢散,竟在后头寻觅了不少小儿,旁的我管不着,只怕选定的人家会出得什么问题,延章,我也不要你多说什么,你只给我一句真切的,那些个案子,果真要不要紧,又挨着哪些宗室皇亲,若是我那岳丈择错了,便是拼尽全力,我也要去劝阻一回!”

杨义府又道:“我知道事关重大,不能随意外传,然则你我二人何等交情?我也不要你透露什么不可说的,你只告诉我,若是事情漏出去,会是什么……”

他话才说到一半,忽听得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连忙噤声回头,却见回廊远处几名内侍快跑而来,前头那人行得极快,已是将提着灯笼的随从远远甩在三四丈外。

顾延章也循声望去,见来人甚急,怕是接了什么要差,便往一旁让了让,不欲阻了来人去路。

他才侧身让步,还未退开多远,只听得不远处有人大声唤道:“顾副使!”

原来回廊上头正挂了灯笼,两人原本站定的时候还罢,此时顾延章转头侧身,头脸被那灯笼里的亮光映得清楚,正叫那领头的内侍官看在眼中。

顾延章这才朝来人认真看去,却见对方竟是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

“顾副使!”朱保石往前又跑了一段路,也顾不得歇息,喘着气道,“圣人有旨,召副使面见。”

他简单宣了旨,忙又左右看了一圈,见得是杨义府在一旁,招呼了一声,道:“杨官人。”

虽说杨义府自身官职不显,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叫朱保石刮目相看之处,可他毕竟范尧臣的女婿,光这一点,便能宫中内侍多留意他几分。

杨义府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当做自己回了礼。

——且不说文臣若是不鄙视宦官,叫旁人知道了,他都要脸上无光,再说朱保石原本管勾皇城司,乃是赵芮多年心腹,无论谁人继位,他皆无出头之日——只看此时赵芮大敛才过,此人便张太后拿来做些跑腿的活便可知晓,实在不值得他费什么功夫。

朱保石面上表情微凝,有一瞬间,上头好似浮过一丝恼怒,却是很快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不再理会杨义府,转头问顾延章道:“官人可曾见得胡公事?”

顾延章道:“他排在前头,当是已经出宫去了,都知若有急事,赶得快些,兴许能在半路拦下。”

朱保石草草行了一礼,留下一个小黄门给顾延章带路,领着其余人匆匆往外跑去。

当着宫中黄门的面,杨义府再多的话也不方便说了,饶是心中如同猫抓一般,十分想要知道这大晚上的,张太后寻顾延章究竟有何事,是否与那几个案子有关,其中又有什么内情,然则到底也没法子,只好磨牙道:“等出宫我再去寻你。”

两人就此别过,各自相背而行。

顾延章跟着那黄门原路往回走,心中还在想着杨义府今日所行究竟有什么意图,等到回过神来,已是到了文德殿门口。

他站定了,等着仪门官进去通禀,可奇怪的是,往日最多片刻就有回复,今次却是半日不见有人出来。

文德殿是大殿,特有一个地方与其余宫殿不同,那门窗镂空处不用纸糊纱封,却是用潮州进呈而来的一种薄片嵌卡在其中,自远处望去,仿佛能从中反射七彩光华,再走近定睛一看,好似又是象牙白色。

用了这薄片窗,殿又大,还离了两丈远,顾延章半点听不到其中的动静,他不知站了多久,殿门猛地从内被推开,一人几乎是冲得出来,也不看站在门外的顾延章,冲着外头叫道:“来人!宣太医!!”

——是张太后身边常年跟着的崔用臣。

两名在外侍立的小黄门领了命,几乎拔腿就跑,冲着太医院而去。

崔用臣一手反扣着殿门,另一手扶着门框,仿佛有些头晕目眩,头脸也涨得通红,他站了几息功夫才缓过来,见到近处一个小黄门,顿了顿,张口吩咐道:“今日孙奉药不轮值,你拿了令牌,速速去接他进宫。”

那黄门匆匆领命而去。

从殿门内开到两拨人分次外行,也不过几句话功夫,等到人走得再不见踪影,崔用臣终于喘了口气,这才发现方才那黄门候命的地方还站着一个身着丧服的官人,再定睛一看,这才反应过来,原是张太后先前宣召回宫的顾延章。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也不多话,只行了个礼复又退了回殿,将殿门重新掩上了。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顾延章半点不知道里头究竟是有了什么事,可张太后宣他面见,到得此时也没有一句回话,着实叫他控制不住多想。

此时天色已晚,宴席结束时都已经过了戌时正,又耽搁了这许久,宫门早关了,虽说他不是宰辅之身,距离两府的位置也还远得很,可到底是提刑司副使,手中捏着三个大案,其中一案,那松巍子还临街死在州桥之上,再有李程韦一案,当众开棺验尸,犯人乃是杀母杀妻之罪,更是大逆不道,早叫坊间百姓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盯着。

他大半夜的被召进宫中,就这般彻夜不出,还不晓得明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顾延章站在原地,又等了不知多久,文德殿的大门忽然又被打开,这一回崔用臣终于跨出了门槛,却不忘反手关了殿门。他上前几步,对着顾延章道:“太后有事,请副使先行出宫。”

顾延章站在殿外站着,少说也等了有大半个时辰,此时崔用臣才出殿门,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要把人打发走,从前赵芮在位时,便是随便一个入京廷对述职的知县都不会有此遭遇,更何况是深得帝心的顾延章?

然而他却只回了一礼,应了一声,跟着一旁带路的小黄门转身告退。

顾延章往前行了片刻,听得后头合页转轴开闭的声音,回头望了一眼,恰好见得两扇门渐渐关上。他的眼力比起常人更要锐利三分,远远看去,从那由大而小快速合上的空隙,恍惚间好似见得一群人围在殿中,聚成一团,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耽搁了这许久,再次出宫时宣德门外汇聚的官员们早已散开,因才办完赵芮大殓,又有阁门使领着禁卫在外皇城四面巡检。

此时天色早已尽黑,顾延章行得出门,又往前走了一小段,才见几人牵马匆匆迎了上来,当头的正是松香。

松香惯来醒目,他先开口叫了一声“官人”,未听到顾延章回话,忙提着灯笼走得近了,果然见得对方面色微凝,也不敢再多话,只将缰绳递了过去,小声道:“官人上马罢。”

又指着身后跟着的几人道:“陛下大殓,夫人怕坊市间无人买卖吃食,便着人送了些过来。”

顾延章早察觉出人数不对,听得松香这般说,便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后头跟着三人,全是府上的护卫,个个人高马大,只最后一个胳膊上挽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那包袱只有两个拳头大,看起来干瘪瘪的,对比起来,实在可怜。

——这架势,哪里向来送吃食的。

顾延章心知季清菱是怕赵芮新丧,京中不稳,有宵小乱行,是以特派人过来护卫。他心中一暖,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即时翻身上马,正要往前走,忽听得后头有人声,转头一看,正好见得一队禁卫从东边的行来。

那一行约莫三十人,比之往日的编制更多了十个,大半身上都背了长棍,另有数人腰佩长刀,再往回头宣德门上看,隐隐约约还能见到城门上被火把映照出来的八步弩,想来是为防出事,张太后下令加强了皇城的守卫。

顾延章盯着看了一会,当先打马而行,这一回,他没有走平常自宣德门而出惯走的梁门、州西瓦子,却是一夹马腹,往州桥的方向行去。

松香拍马缀在了后头,快跑几步,跟着顾延章道:“官人,今日要往西大街走吗?”

顾延章道:“不,今日循着朱雀门走。”

他方才听得那崔用臣说要去宣孙奉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预感,仿佛会出什么大事一般,因想到往日曾听人无意间说起过孙兆和住在保康门与朱雀门之间,按着道路,只要入宫,必会往御街走,索性便迎着朱雀门而去。

顾延章一路前行,无论民居、商铺,几乎家家挂白,户户吊幡,虽然时不时都能撞到一队队的卫兵,不过城中却并未宵禁,路上常有行人、客商,只是生意比起往常,实在也是零落了不少。

因要抽出精力注意来路,但凡遇到人马,便要打眼看一回,可走了小半个时辰,他走得甚慢,可已是过了州桥,依旧没有见到奉命宣召人进宫的黄门内侍,也不曾看见孙兆和。

及至快要行到朱雀门的时候,顾延章攥着缰绳,忽然拉住马,驱使马匹往靠另一条小道的地方走了几步,侧耳听了听,转头问后头护卫道:“可是有什么声音?”

松香未有防备,手忙脚乱地拖着马儿止了步,一行人则是先后停了下来。

此处距离坊市已远,乃是一片民居,早并不见半个行人,听得顾延章说话,众人顿时噤声倾耳细听。

过了十几息功夫,松香试探性地问道:“好似是风声?”

冬日风大,路旁树叶也快落了个精光,北风刮着光秃秃的树梢,难免有些呼啸声。

后头另有一人却是皱着眉道:“我听得……恍惚有人声。”

一时有人又道:“怕是跑马跑久了,耳朵被风灌出的声响?”

如果是平时,顾延章也就随他去了,可今日不知为何,从赵芮大殓仪式开始,他整个人就有些心绪不宁。

他回头往来路眺望了一眼,路上昏黑一片,不见半点光亮,又朝去处看了一回,并没瞧见人影,便向左右问道:“方才最后一回见得卫兵是在何处?”

松香想了想,道:“怕有盏茶功夫路程了。”

顾延章闻言,越发觉得不对劲。

先皇大殓,京城纵然没有宵禁,也要戒严,就算今日已经是尘埃落定,可那巡检比起往日都要严格三分,巡卫的人手也增加了一倍有余。虽说此处已经快到了内外城的交接处,到底还是在内城,按道理五百步内当设有巡铺,怎的快马行了足有盏茶功夫,还不见官兵?

他虽然比不得杨奎、陈灏,却一般经历过大小战阵数十次,亲自上阵的次数也有足十回,身体里已是仿佛生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嗅觉,能提前闻到危险的味道似的,此时一觉得不对,也不耽搁,立时点了三人名字,叫其中一名护卫做领头,分派道:“你三人走向前路去看看。”

自己则是领了另两人,也不敢快跑,只小心拉着马匹的缰绳往十余丈外的一条小道行去。

此时已是夜半,此处又不是平日里惯走的熟路,幸而顾延章近期为了修城内沟渠,常在京城大街小巷行走,倒是慢慢认了出来,皱着眉头道:“这不是去往相国寺的路吗?”

一旁跟着的一名护卫道:“有些像,只是天太黑,看不太清楚地方——放在白日应当能认出来。”

三人还没往前多走几丈远,前头已是又分成了两条岔路,一条乃是民居,街道就当着大门口,另一条则是靠着汴河边,两处都是乌漆漆的,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顾延章正要说话,左侧的一名护卫忽然“咦”了一声,打马前行了十来步,蓦地回头,右手指着靠着汴河那一条路,口中叫道:“官人,前头是不是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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