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让朱标感到棘手的是,这些懒政官员不同于佞臣贪官,断然不能以乱法惩处,彻底将他们肃清。
相反!
倘若处置这些官员太过严厉,倒显得朝廷严苛。
朱标虽不在乎自己的帝王名声,更不介意留一个严苛之名。
可若是天下士子都觉大明朝廷待臣严苛,不愿入仕,这也不是鼎盛之国应该有的场面。
所以对待这些懒政官员,朱标能想到的办法也就只有严惩一两个典型,敲打其余众人。
似铁铉那般,将那二十三人尽数罢免,甚至裁撤兵部、工部,自然断不可行。
而且方才铁铉在时,朱标还有话没有明白告诉他。
那便是因胡惟庸案,凤阳案,还有两年前与老朱南巡。
几件大事加起来处置的官员太多,即便两三年过去了,可朝中管职却还有两成空缺。
地方上自然也就更不必说。
哪怕朱标清楚任用官员应秉持宁缺毋滥的原则,可铁铉所奏的二十三名官员中,却也有任上无缺的人员。
宫门外。
谢全、马虎二人一路快走,终于在铁铉即将登上马车时赶了过来。
“铁中丞留步!”
纵然马虎一路快走的同时,高声呼喊。
只是那铁铉却只当没听到般,自顾自便走进了马车。
见此情形,原本马虎不愿强求,毕竟同朝为官,他也不愿这般上赶着。
可一想到方才朱标交代让他劝说铁铉,马虎只得快步走到马车跟前。
“铁中丞,若是无事,不如过府一叙?”
“不叨扰了,下官还要返回御史台办差。”
待铁铉说完,此时赶过来的谢全也跟着说道:“你我三人同时被陛下召回京城,恐怕陛下交代下来的差事也是相同。”
“今日无朝,何不一叙?”
没有给铁铉再次拒绝的机会,谢全看向车夫直接说道:“杏花楼去。”
在马虎、谢全二人的半推半就之下,铁铉也是不情愿的赶到了杏花楼。
雅舍餐桌前。
铁铉一身官袍,正襟危坐。
表情也极为严肃冲面前二人道:“两位大人有何赐教,不妨直说。”
“何必如此见外!”
谢全笑着便要亲自给铁铉斟酒。
而铁铉见状却猛地将手盖在酒盅上,正色拒绝道:“下官曾发毒誓,倘若不能报答陛下知遇救命大恩,一生不饮!”
“这....”
谢全顿了一下,索性直接说道:“既如此,本官便也直说了。”
“敢问铁大人,方才陛下的话你可都记在心上?”
“那是自然!”
铁铉表情严肃,双眸之中更满是崇敬说道。
“于下官而言,陛下既是恩主,更是良师。”
“陛下所言,一字一句,下官皆铭记在心。”
“何止今日所言,陛下先前于凤阳所言,字字句句仍铭记在心!”
“那请问铁大人,接下来大人打算如何助陛下澄清吏治?”
“这还用说?”铁铉看了谢全一眼,理所当然道:“纠察朝臣,但有渎职怠政之人,当庭弹劾.....”
就在铁铉说话的同时,谢全抿了口酒后大有深意的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
铁铉一时好奇,紧跟着问道:“怎的?下官不该为陛下分忧,弹劾诸多渎职之徒?”
面对铁铉的反问,谢全依旧没有直接开口。
显然是为了吊足铁铉的胃口。
那铁铉本就是个急性子,见谢全故弄玄虚,半晌不言。
索性他便也不再追问,当即站起身子便要离去。
可也就在铁铉即将推开房门的一瞬,却听谢全语调平常却极为郑重说道:“难不成铁大人也要似那些臣子一般,与陛下恩旨背道而驰!”
“嗯?”
火候已到,这次谢全倒没有继续故作玄虚。
“铁大人,陛下召你我三人同时回京,自然是为了激荡官场,使我朝吏治清明。”
“其中缘由无外乎你我三人皆蒙陛下拔擢,于朝中并无师友,更无党同。”
“倘若铁大人执意一意孤行,那本官有问。”
“六部各司之中,如铁大人口中那般尸位素餐之人,又有几许?”
“韩国公李善长位列三公,于朝中却无实职,更未负责具体事由。”
“难不成铁大人也要弹劾韩国公,请陛下罢免,令其还乡?”
“这.....”
谢全前面那番话,铁铉倒也只当他随口胡言,并未放在心上。
可提及李善长。
此时铁铉却也有些无言以对。
正如谢全所言,倘若是按照他铁铉定下的标准,李善长着实算的上头号尸位素餐之人。
然而铁铉却也清楚。
李善长只是平时无事,但凡朝廷有重大举措,亦或是什么麻烦差事。
朱标多半也是要任用李善长的。
正所谓养兵千日,他铁铉总不能因千日无事,便弹劾李善长,请求朱标罢免其官职吧!
“韩国公自有大才,实属特例。”
“陛下仁德,念其年事已高,方才不委以琐碎杂事,具体事务。”
“然你我皆知,陛下留韩国公在朝,另有大用.....”
“铁大人这不是会变通吗?”
“嗯.......”被谢全这么一说,铁铉也觉脸上一阵燥热。
不过很快便紧跟着找补道:“兵部、工部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如何能与韩国公相提并论.....”
“铁大人!”
谢全眸光郑重,一字一顿道:“若是国朝有事,边疆告急,不也要对平日无事的官员委以重任吗?”
“养兵千日,用于一时。”
“只要有一时之用,千日之功便不算枉费!”
随着谢全声音落下,此刻铁铉也不禁暗自沉思了起来。
正因为他也猜到朱标召他们三人回京,乃是为整肃颓然吏治。
因此他铁铉才对那些懒政不作为的官员深恶痛绝。
可谢全所言却也不无道理。
一些个官员有其他别的长处,平时无事时他们做好本职便可,可一旦到了非常之时这些平日里在任上安分守己的官员便也就能派上大用场。
就好比李善长的作用一样。
平日里拿着朝廷最高的俸禄,无所事事。可但凡有大事需要商议,朱标也必会召他前来询问。
“那.....”
铁铉微微有些犹豫,斟酌半晌后还是出声道:“那如此一来,接下来便也整肃吏治了?”
“自然不是!”
谢全直截了当道:“陛下召你我三人回京,首要便是整肃颓然吏治。”
“只不过却不是铁大人先前那般的整顿之法。”
示意铁铉将那二十三人的奏疏摊到桌上后,谢全指了指上面几个人。
“似这几人本就少才,更无所长。”
“终日无所事事,辰时出班,过午即休。”
“这样的人大可以成为此次整顿颓然吏治的榜样,借以杀鸡儆猴,也能敲打其他官员。”
“而兵部主事池光平、工部理政霍景山之流,他们虽亦有懒政之实,可其人终究有才。”
“洪武四年,北伐大军粮饷告急,池广平奔赴各地粮仓,亲自督办粮草运输。”
“至于那霍景山,凤阳中都的宫殿修建,此人立下大功。”
“......”
听到谢全将十几个人各有其才的事迹一一说出,铁铉最开始尚能平静,可越听越是惊诧。
这二十三人都是他仔细敲定,并且亲自前往吏部调阅卷宗,方才确定的渎职之人。
铁铉自认为没有辜负朱标皇恩浩荡,他也仔细调查了这二十三人的过往实情。
可让铁铉没想到的是,他所调查近几年的吏部文书竟远远不够。
反观谢全。
哪怕至正年间的事,谢全都能似如数家珍一般,系数说出。
不得不说。
能被朱标赏识提拔,谢全着实有过人之处。
“那依谢大人的意思,该如何行事?”
见铁铉对自己态度突然变得十分恭敬,谢全浅笑一声,缓缓说道:“似那些无才却是懈怠懒政的官员,可提议罢免其官职,亦或降职该任。”
“不过挑出三两个即可。”
“其他无才懒政官员,申斥一番便也罢了。”
“铁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如今兵部尚书乃是颍川侯傅有德兼任,而且兵部更无左右侍郎。”
“至于工部就更不用说,尚书、侍郎、参政皆无,仅有的官员也都是同事、员外郎。”
“眼下虽需整顿吏治,可官职多空缺却也仍需顾忌啊!”
“是.....”铁铉深以为然的砸吧砸吧嘴,“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明日朝会,在下自会妥善谏言!”
铁铉说着便要站起身子,当看到桌上谢全方才为他斟的酒后。铁铉尴尬一笑,转而拿起一旁杯盏,冲二人道:“多谢两位提点,铁某以茶代酒,谢过两位大哥!”
饮罢,铁铉兴冲冲便朝门外走去。
而等铁铉离开,屋内谢全、马虎二人却直接放声笑了起来。
“这铁铉倒也是个性情中人。”
“不错!”谢全跟着点头道:“陛下既赏识铁铉,其必有过人之处。”
“想来是这铁铉为报陛下大恩,方才用力过猛,竟说什么要裁撤兵部、合并工部!”
谢全一言中的,算是点名了此次铁铉为何如此。
实际上。
他们三人的经历各不相同,但却都有相似之处。
马虎先前乃是乱民,被朱标搭救后,编入军中。后整顿军纪也是顶着诸多侯爵将帅的压力,将军中空饷空职之弊彻底清除。
铁铉曾被中都贪官构陷,险些斩首。
后被朱标拔擢,受命游历各省近两年,足利遍布中原、江南之地。
而他谢全。
曾为河南布政使,原本也是无奈朝廷诸多举措,心灰意冷之下正欲辞官。
后来也是因朱标赏识,方才激起他建立功勋之心。
可以说没有朱标,便也就没有他们三人的今天。他们三人为了报答朱标知遇之恩,自然是要竭尽所能,倾注所有。
所以对于眼下正值青年的铁铉,谢全也是能理解他报恩之心急切,故而此次用力过猛。
次日朝会。
朱标刚一落座,铁铉便立时手捧笏板,出班奏道。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我朝太平日久,朝中官员多有懈怠。”
“臣御史台弹劾陈四平、李兆鑫、贺广龄三名官员,为官懈怠,忝列朝堂!”
伴随铁铉声音落下。
不少官员齐齐侧目。
自打胡惟庸案过后,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御史台弹劾朝中官员。
而等陈四平三名官员出班跪于大殿上后,铁铉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音量道:“此三名官员庸碌无为,不思进取。”
“于其任上毫无作为,每日午时即散班回府。”
“李兆鑫多出入青楼勾栏之所,贺广龄散班过后却不回府,径直前往赌坊。”
“而那陈四平终日饮酒,其公案之下竟多藏酒。”
“微臣以为,此三人皆为渎职,理当罢黜!”
铁铉这番话,明眼人立时便明白他想要弹劾的压根不是李兆鑫三人。
毕竟这三人的所作所为,罢免他们也压根不是因为懈怠懒政。
身为官员狎妓、豪赌,任上饮酒,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该罢免。
可铁铉一开始却是以懈怠渎职之罪弹劾他们三人,这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你三人也有话说!”
听到朱标发问,三人表情惶恐,忙叩头请罪。
朱标见状也不愿多言,当即道:“詹同!”
“臣在。”
“户部开具罢免文书,分发三人祖籍所在,褫夺官身。”
“此三人记录在案,朝廷永不录用!”
“微臣领旨。”
待詹同沉沉拱手,恭敬领命。
此刻包括铁铉在内的所有文臣都是一阵唏嘘。
要知道,罢免官职和褫夺官身大有不同。
倘若只是罢免三人官职,保留其官身,那也就意味着三人只是革职留用,或该任闲职。
一旦将来朝廷官职有缺,亦可复起。
可若是褫夺官身,那便是将其官员身份彻底夺取。
不仅剥夺了其‘刑不上大夫’的特权,更是将其打入永不录用的深渊。
尽管此时朱标临朝并不像历史上明中期,褫夺官身,三代不取。
可对于文人来说,褫夺官员不仅仅是丢了官位,更是对他们文人身份的彻底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