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铁铉声音刚一落下,李善长心头立时咯噔一声。
紧张之下也是下意识的攥紧了方才朱标交给他的奏疏。
“铁御史一心为国,乃我朝之幸。”
“不过陛下圣明,一切当由陛下明断才是!”
“嗯。”铁铉应了一声,随即便同朱樉几人大步朝谨身殿的方向走去。
待几人走远,李善长赶忙打开手中奏疏。
这不看还好,当看到奏疏上赫然写着他弟弟李存义的名字时。
本就年迈的李善长只觉眼前一黑,身子趔趄赶忙撑着一旁的墙壁方才站稳。
怪不得!
怪不得铁铉对他冷言冷语,原来是稽查到了李存义的过错。
更让李善长觉得后脊发凉的,乃是这封奏疏竟是朱标交给他的。
如此一来,他竟想不明白朱标打算如何处置李存义,更不知会不会因此牵连他李善长。
待走进马车后,李善长再难抑制心头担忧,忙打开奏疏仔细翻阅起李存义的罪状。
“李存义任项城知县,为官中庸,少有政绩。”
“往来官员多有宴乐。”
“锦衣卫探查其家,府库银两三千余,名下田舍数十.....”
“因其乃韩国公胞弟,故臣不敢贸然查之。”
待看到如此字眼,原本便极为紧张的李善长,此刻更是不由惊出一阵阵冷汗。
为官中庸,少有政绩这些都还好。
大不了免官便是,他也不希望李存义继续当官。
至于府库存银几千两,名下田舍数十亩,这些虽不是李存义知县俸禄所能购置的。
可终究是他李善长之弟,名下多些财产也无可厚非。
毕竟锦衣卫还未查明李存义的确有搜刮民脂民膏的明确罪行。因此李存义名下的财产,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
最让李善长紧张的,到底还是就给往来官员多有宴乐。
要知道,李存义区区一个知县,在百姓眼中是父母官。可在京官,甚至放到地方官场,七品知县乃是最末流的存在。
路经项城的各级官员自然与李存义多有宴乐,自然也不是冲李存义知县的官职。
各级官员自然是冲李存义有自己这个韩国公的兄长。
所有让李善长最为忌惮的,乃是他不知李存义究竟打着他的旗号,做了什么事。
倘若真是违法乱纪,欺压百姓。
到时候一个管教不严,断然也是糊弄不住朱标这个天子的。
“不回府了,改道诚意伯府!”
自打胡惟庸被处置后,李善长便也与其先前的党羽门生彻底划清界限。
眼下除了刘伯温,他还真不知道该同谁商议。
片刻功夫。
待将李存义之事说完后,李善长眼眸微转,赶忙继续道:“今日朝会陛下召铁铉、马虎、谢全三人回京,接下来自然是让他们三人留任京城,委以重任。”
“想来为陛下献改土归流妥善施行之策后,我也是时候该告老还乡了。”
即便李善长没有直说,可那略有颓靡的语气,刘伯温自然能听出落寞之意。
想来是误以为朱标要他给铁铉三人腾位置,这才有了几分鸟尽弓藏的悲楚。
然而话又说回来。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李善长来说,能在这年纪全身而退,乃是梦寐以求的好事才对。
“善长兄怕不是以陛下鸟尽弓藏,厌弃于你?”
“诶~”李善长重重叹了口气,也算默认。
可此时刘伯温却突然出声笑道:“善长兄,陛下若真是厌弃于你,为何不将李存义之事摆在明面上,直接将你罢免?”
“倘若有心让你给铁铉三人腾出位置,为何没有命铁铉于朝上弹劾李存义?”
“善长兄怕是多想了。”
“如今你在朝中仅有爵位,并无官职。况且先前诸事,甚至就连今日这改土归流一事,陛下都特召你入谨身殿详谈。”
“说陛下厌弃于你,有意让你致仕还乡。这话我却是不信的!”
“嗯....”
“不过善长兄方才一言,却也是中肯!”刘伯温抿了口茶,继续说道。
“李存义是否有不法之行姑且不论,陛下私下将铁铉的弹劾奏疏交给你,便对此事已有表态。”
“为报君恩,善长兄也该费心穷思,助陛下顺利推行改土归流。”
“这是自然!”
李善长也明白,即便是为了将功补过,他也要协助朱标顺利推行改土归流。
这也正是他没有回府给李存义发去书信,而是率先赶来刘伯温府的原因。
“只是伯温。”
“若想推行此策,云南、吐蕃那些个地主势必极力反对,依照当地实情,民变也是必然。”
“只是看陛下的意思,似乎是同意派兵镇压可能发生的民乱,但却又不忍大量屠杀当地百姓。”
“可是伯温你也应该清楚,若不以屠刀严惩,震慑当地百姓,他们必然还会遵照地主、奴隶头子的命令,对抗朝廷。”
“当地百姓早已被土司、地主驯化,我朝若是对他们施恩宽纵,他们反倒觉得咱大明朝廷好欺负。”
说的再直白一些,大明与当地的地主谁的威慑更深,谁更能让当地百姓恐惧,当地百姓就会更愿意听谁的话。
并非李善长轻视当地百姓,也不是说偏远地方的百姓没有骨气,只是温顺待宰的羔羊。
只是云南土司、吐蕃教廷对当地百姓荼毒太深,那些百姓只会因为恐惧听命。
而听到李善长说完,刘伯温微微颔首,语气缓缓说道。
“善长兄不是想的很清楚吗?”
“方才说的不正是推行改土归流的良策?”
“嗯?”
见李善长愣愣注视着自己,刘伯温也不拖延,直接说道:“正如善长兄所言,既然云南、吐蕃当地百姓受奴役已久,那贸然给他们做主的权利,恐怕也会生变。”
“既然如此,那不如便使我朝替代当地土司、教廷,约束其民。”
“只要我朝循循善诱,慢慢给他们自己做主的权利,不出两代人,当地百姓便也与我中原百姓无异。”
“而且一经教化,当地的百姓更是会对朝廷感恩戴德。”
“这....”
闻言至此,李善长抿了口茶水不禁沉思了起来。
用朝廷代替奴役主,奴役当地的百姓?
此法虽说极有可能奏效,可堂堂大明朝廷将偏远地区的百姓视作奴仆,奴役驱使。
这着实有损天朝颜面。
更不需说老朱家一直将百姓视作首位,朱标更是提出与天下人共天下的千古绝唱。
李善长还真不敢担保朱标会同意此法。
“善长兄不必担忧,陛下必会欣然应允。”
看出李善长心中顾虑,刘伯温继续说道:“陛下也知在偏远地方推行新政,此事艰难。”
“而且陛下也绝非迂腐之人,若无更好良策,此法便是顺利推行改土归流的最好办法。”
“还有!”
刘伯温眼眸微眯,此刻双眸锐利,眉间闪过一抹不属于文臣的杀气,平静说道。
“改土归流势必要将当地地主的土地收归朝廷,分发百姓。”
“自然也要惩治当地奴役主,还当地百姓自由之身。”
“因此便正如善长兄方才所言,那些个地主、奴隶主必然大力阻扰改土归流之策。”
“我大明朝廷与这些个奴役主从一开始便相互对立,不能共存。”
“更何况陛下虽有爱护偏远百姓,不愿大肆屠杀平民之意。可陛下对奴役贫苦百姓的地主、奴役主,可绝不会有半分仁慈可言。”
“将这些家伙尽数杀绝,不正好能顺利推行改土归流之策?”
伴随刘伯温声音落下,李善长沉吟数秒,也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
“的确如此!”
“除非陛下另有巧思,否则朝廷取代当地奴役主,暂时奴役当地百姓便是最好的办法。”
“多谢伯温了。”
说着,李善长起身便要回府。
毕竟其弟李存义之事,他还要亲自发去书信仔细询问一番。
不过刚走出两步,李善长似是想到了什么般,猛地回头看向刘伯温道。
“陛下召铁铉、马虎、谢成三人回京,想来接下来的朝局应会有大变动吧。”
“不知伯温以为,我是该就此告老还乡,还是继续舔着个老脸侍奉陛下。”
“这个.....”
李善长所言,刘伯温同样也有这个顾虑。
虽说他现在已经辞官不朝,可因种种原因还是留在了京城。
这些日子他也在想究竟是该继续留在京城,还是上奏祈求返回青田老家。
此时看着李善长那极是苍老的脸,与其很是浑浊的双眸对视。
当下刘伯温便也瞬间有了主意。
“善长兄家在定远吧。”
“不错。”
“数十年未曾还乡,恐怕回去也是物是人非,孩童不识了吧。”
“倘若如此,哪里有颐养京城,以终天年更好一些?”
“况且你我虽老,可老马熟途。说不准将来还有能为朝廷出力的时候。”
“那伯温你呢?”
刘伯温深吸口气,耸了耸肩后平静说道:“我自然是要老死在京城之中。”
“待死后归乡,亦或葬于北郊都可。”
“刘基一生因太上皇显名,更因陛下得意舒展报负。”
“我刘基一生,生为人臣,死为忠魂,如此而已。”
得到刘伯温如此答复,李善长微微颔首便也不再多言。
宦海沉浮半生,如今二人也早已有种无法割舍的情谊。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凡离开京城,另一个必然会无比寂寞。
所以既然刘伯温打定主意,老死京城。那他李善长自然也会作陪。
另一边。
看着铁铉带来的七八名御史,朱标罕见站起身子,缓缓走到几人跟前。
“你们几人既是铁铉挑选出来,自然是刚直无虞。”
“命你们几人前往地方,分建御史台下属衙门,你等几人心中可有顾虑?”
见几人不语,朱标略微顿了一下,继续温声说道:“亦或是有什么要求,不妨说说。”
“这......”
听到朱标这话,几人心头诧异,不禁相互对视。
他们本是奉命前往地方,按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并没太多其他。
然而此时的朱标却无半点帝王架子,不仅让他们尽言心中顾虑,甚至还询问他们有何要求。
就好像.....
就好像前往地方是什么苦差事,此时朱标的态度就好像他们几人即将要去打一场硬仗,多半有来无回似的。
“陛下,臣等奉皇位前往地方监察官员,没有顾虑,更不敢有半分条件。”
“唯愿圣君治下,朝政清明.....”
“不说套话,不讲虚词!”朱标笑着摆摆手道,“既然诸卿不言,那朕便先说。”
“如今我朝官制实行流官政策,和官员三年改任更换地方任职不同,当地豪绅却是在本地经营多年。”
“故而,地方官员新到一地上任,多先受当地豪绅拜会,求一个任职期间但求无功,不求无过。”
“凡有纠纷,便也多护佑当地豪绅,求一个得过且过。”
“然而你们几人却是不同!”
朱标语气郑重,仔细说道:“朕既命你们前往地方开设御史台下属衙门,那便有心让你等久居地方。”
“若无过失,五年、十年,不会改任。”
“因此,与当地豪绅和睦交好,任职期间得过且过的心思,不该持有!”
“嗯.....”
语罢,朱标明显能看出其中有一两个面露诧异之色。
想必他们只当是似其他官制一般,外放三年便要改任回京。
派往地方常驻的监察御史本就需要严于律己,舍弃名利。
朱标也想尽可能挑选有能直臣,所以扫视几人一圈后,也不愿勉强。
“想来方才铁铉未曾与你几人言明。”
“如今既知要在地方待上十年八年,若有人心生退意,朕自不会勉强。”
见几人虽有退意,可却不敢表现出来。
朱标继续道:“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权,你等御史见官员行为不端,自是要直言弹劾。”
“前往地方,留任京城,皆有大用。”
“今日朕也准许你等考虑,若有退意,亦或以为难当大任,可自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