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慢也不快,说快也不慢。
那是一种介于绝望与意识迟钝之间的时间错觉,一种让人无法判断自己是在动还是停的感觉。
接着,只见阿斯尼尔大吼一声,扑了上去!
那吼声撕裂空气,如同被拖入梦魇的野兽最后一声挣扎。
但他扑的不是人,而是物——那道窗户的栏杆。
他双手死死抓握住栏杆,青筋暴起,指节发白,仿佛他变成了一只大只佬,一只能把金属栏杆硬生生掰断的大只佬。
可惜他并不是。
他只是一精灵,只是龙王子,一名骑着战马作战的龙王子。
不是大力士,不是蛮子,更不是神。
他的手臂在颤抖,肌肉在悲鸣,指尖被金属磨出血丝,甚至能听见骨节“咔咔”作响的绝望回音。
挣扎片刻后,他看着窗外飘远的叶子,看着渐渐形成的庞大舰队。
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不知不觉中,眼角流出了泪水,一副痛苦之色的他就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身体瘫软着,靠着墙体滑向地面。那动作缓慢得可怕,仿佛世界都在等待他坠落,最后,他像一团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哭泣着。
那哭声并不嘹亮,却让空气变得浓稠。
过度解读的他知道,完了,全完了,彻底完了。作为龙王子一员的他,了解龙王子们,了解他们的骄傲,也了解他们的脆弱。
阿斯尼尔·萨尔恩,在瓦尔铁砧之战被俘了,被俘之后,他和其他的战俘被带到了洛瑟恩。由于身份的问题,他是被独立关押的。
那是一种礼遇的耻辱。
他想过自杀,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洛瑟恩,杜鲁奇准备让他和其他战俘在凤凰大道上走一圈,也就是——献俘。
他从未害怕过死亡,但他害怕走上那么一圈。
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他下令让战士们去送死,而他却苟活了下来,这本就令他煎熬、痛苦。而后,他还要走一圈,他的身份注定了要在献俘的时候走在最前列。
这让他怎么接受?
高傲的龙王子走在最前列,被围观着,被指指点点着,被相熟的人看着。他之前来过洛瑟恩,而且还不止一次,他和那些选择站在杜鲁奇一方的伊泰恩贵族认识,甚至一起并肩战斗过。
如今那些昔日的同袍,将会在街道两侧看他屈辱地走过。
他不要面子的吗?他是输了,但他的尊严还要被放在地上践踏吗?
然而,他想死都死不了。
被俘后他所经历的一切,刷新了他的认知,让他的眼界大开。从黑色方舟到洛瑟恩,关押室是特制的,地面和墙面都被包裹,以至于他想撞墙而死都没办法。
餐具同样是特制的,特制到他判断过,插进眼睛里后,只能破坏眼球。
然后就没然后了。
他甚至做过实验,拿起那根柔软的餐叉,狠狠戳在自己的掌心。那餐叉弯了,他的皮肤却没破。
餐具软到用起来还不如直接上手抓,或者可将餐具一同吃了,除了餐具,食物也是软质的,根本噎不死,而且看管他的人员还掌握着奇特的急救术。
只要他稍有异常,就会被迅速救回。
至于他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他成了教学工具。
如果不是他的手脚被限制住了,他感觉那一刻,他要起飞了。别说骑龙了,就是驾驶飞行器冲向宇宙,他都相信自己能做到。
所有的一切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包括他放风时的花园。
除了这些,还有无时无刻监视他的人员,从他大吼一声到瘫在地上,战舞者们一直坐在远处的沙发和椅子上,一言不发地静坐着,看着他表演。
搞的是,战舞者没有配备短剑和长矛之类的杀伤性武器,杜鲁奇根本不给他空手夺白刃的机会,杀伤性武器换成了打在身上非常痛的橡胶棍。
那种橡胶棍并不粗,却极有弹性,打下去的瞬间能让人瞬间失去平衡,疼痛在皮肤下扩散,像是火焰在肌肉里钻。
更搞的是,战舞者们根本不和阿斯尼尔单挑,决斗是不存在的,一旦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遭到攻击,其他的战舞者就会冲上来对其展开围攻,橡胶棍一秒能抡出好几下,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具体多少……反正比六次多,六次不是极限,而是保底。
那种围攻并不混乱,反而有种节奏,恰似音乐。
这不,为首的战舞者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当他站起来的过程中,他的身旁又站起了两位战舞者,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拖泥带水。他们活动的时候,是三三一组,不会出现落单的情况,根本不给阿斯尼尔任何的机会。
三名战舞者来到了阿斯尼尔的身旁,但他们只是看了阿斯尼尔一眼,根本没有把阿斯尼尔扶起来的打算。为首的战舞者的视线透过栏杆,看向了远处的海面,当他看到原本离开的舰队又突然出现时,他撇了撇嘴,摇了摇头,一幅默哀的表情,随后他转身,向着沙发走去。
“什么情况?”一名仍坐在那里,将靴子翘在桌子上的战舞者问道。她的语气随意,甚至带着点无聊的腔调,就像是在打发时光。
“舰队又回来了?”为首的战舞者漫不经心的回应道,像是在重复一条早已排练过的台词。
“呵呵……”问话的战舞者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短促,不带情绪。
“看来我们接下来有的忙了?”另一名战舞者调侃道。
“打个赌?”
“赌什么?”
“赌明天,他能有多少个新同伴?”
声音彼此重叠,在房间中飘荡,像一场被刻意压低音量的喜剧演出。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瘫在地上的阿斯尼尔变成了战舞者们找乐子的工具。
他甚至不是一个人,在他们眼中,他只是一个现象,一个被观察的对象,一个还能哭、还能挣扎的活体样本。
哪有什么舰队,全都是幻象,舰队的重新出现是辉煌塔中的施法者们整出的活,那幻象逼真到能让人呼吸急促,波浪的起伏、旗帜的飘扬、海雾的味道,一切都在欺骗人的感官。
至于这活怎么整的。
很简单,核心在丽弗手中的晶体。说是水晶,但又不是水晶,并不是完全由二氧化硅组成,还有其他的成分。杜鲁奇将其称作『铪』,为了纪念史兰魔祭司们在那个领域中的付出和研究。
最后一次回声之城之战结束后,达克乌斯带领一帮伙伴浩浩荡荡的冲进裂隙中,试图关闭这个裂隙。在关闭的过程中,他们遭遇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种匪夷所思并非普通的战斗或陷阱,而是连逻辑都不再成立的混乱。时间像被撕成碎片,方向和概念都在崩解,他们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于同一个世界。
好在最后,在某位奇特存在的帮助下,他们无伤通关,没有损失任何一个伙伴,又像之前那样,带多少进去,带多少出来。(528—539章)
此外,他还带出了近两千号蜥蜴人,其中有五位宝贵的史兰。那五位史兰的出现,像是一场奇迹,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是四代史兰阿祖玛,而那两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则是三代史兰塔兰奎因。
那是一种神奇的裂变,神奇的复制体。
除了蜥蜴人和宝贵的史兰,晶体的制造与应用技术也带了出来。那种晶体在光下并不闪耀,而是有种深邃的光晕,仿佛光线会被它吸进去,再以另一种方式吐出。
只是,它需要进一步适配。
适配不是纯技术层面的,而像是一种对世界规律的调谐,每一次实验都带着风险——它可能会爆裂、会失效,也可能突然展现出不可理喻的意识,但最终还是被稳定住了。
这不,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大力研发,适配出来了。
能进行小规模的应用了,也就是手搓,还无法进行批量制造,技术还没有突破,但很快了。
但也算是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是的,走上了一条不同的路。
因为应用的方式、场景太多了,多到让研究者们自己都目不暇接,多到精灵的工业制造可以迈入高精尖领域,多到达克乌斯认为,一些科技树可以被砍掉?比如芯片……
达克乌斯发现,许多原本需要时间积累的科技,如今可以通过晶体的逻辑跨越过去。
通过另一种方式,将那些明珠薅下来。
在这次整活的过程中,晶体充当了存储器的作用。为了将晶体的功效发挥到极致,舰队在离开前演了一场戏,一场大戏。
舰队游弋、舰首调转、海浪的涌动、旗帜的摆动,一切都在完美地被记录。每一缕风的方向,每一声浪的节奏,每一支箭矢飞出的轨迹,全都被输入晶体中。
为的就是将种种影像输入晶体中,并呈现出来,仿佛舰队还在,一直都没有离开,而目的……
过了好一会,阿斯尼尔从地上爬了起来。虽然地面很柔软,但不体面。他摇摇晃晃的,就像吸血鬼和死灵法师从坟墓里召唤出来的僵尸一样,走向了沙发,与负责看押他的战舞者们坐在了一起。瘫靠在沙发上,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那天花板的灯光极其刺眼,光芒冷白,像手术室的照明,让人无处可逃。
战舞者们停止了聊天,齐刷刷地看着他,因为他们能感觉到,此刻他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对。那是一种破碎的气息,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意识开始解体的前兆。
以至于当他发出无语的干笑时,战舞者们的身体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那笑声干涩、空洞,像是从胸腔深处硬被拧出来的。
至于为什么干笑……
大脑不受控制,胡思乱想的阿斯尼尔想到了不久前那次决定谁是摄政王的会议。如果可以,他真的想穿越回去,拽着伊姆瑞克的脖领子,将这个白痴带出会议室。
临走前,他要大喊一句——这狗屁摄政王,谁爱当谁当!
但一切都不可能。
那种干笑,就是对无法回去的现实的最后挣扎。
哪个龙王子胆敢阻拦,他一定会扇个大耳瓜子过去,让那群白痴尝尝我的拳头未尝不利,或是在看到芬努巴尔的一瞬间,大吼一声……
想到这里,他又发出病态的咯咯咯声,那比艾索洛伦森林夜枭还恐怖的声音,听得周围的战舞者们心里发毛。那是一种介于嘲讽与绝望之间的笑,像是一个濒临疯癫的人,在努力与理智的最后一道锁链拉扯。
其实战舞者们的判断没有错。
此刻的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时而重重叹气,像是要把肺里所有的空气和悲伤一同呼出;时而掩面哭泣,肩膀无声地抖动;时而又发出那种古怪、干涩的笑声,笑声像砂纸刮在铁皮上,刺耳、颤抖、绝望。
他像是在和自己对话,又像是在与某个不可见的存在辩论。理智告诉他要镇定,要保持尊严;可心底那一点残留的情绪,却在大声哭喊,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该发生。
作为一名战士,一名指挥者,他知道杜鲁奇接下来所使用的战术,是经典到不能再经典的锤砧战术,是一名指挥者最想看到的一幕。
如果可以,他宁愿被关在地牢里遭受虐待,而不是在能看见洛瑟恩全景,能清楚地看到接下来发生一切的房间中。
那窗外的景色,成了折磨他的刑具,这一切对他而言太过残酷,太过接近梦魇。
今天的他,醒得格外早,早到在警报响起的那一刻,他就醒了。
起初,他不知道警报为什么会响起。但当他看到阿苏尔民众有序地离开住处,看到士兵出现在街道上,看到值班的巨龙下降,看到接替的巨龙和突袭舰起飞换班。
那一刻,他的心开始下沉。
再后来,他看到笼罩洛瑟恩的乌云凭空出现,那不是自然的天气变换,而是被魔法撕开的天空,是战争的前奏,乌云中传来的低鸣声,像龙的呼吸,又像命运在叹息。
他看到飞行编队有序起飞,进入乌云中,那一刻,他知道——伊姆瑞克要来了。
他知道伊姆瑞克成功地将巨龙唤醒了,而他更知道,在伊姆瑞克尚未抵达之前,杜鲁奇就已经开始了准备,那种预知的恐怖让他毛骨悚然。
他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知道的,是如何精确到分秒地布置一切。他认为应该是叛徒,龙王子中有叛徒,通过魔法传信的方式将消息泄露出去。
但他想不出来会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些名字一个个在他脑海里闪过,却没有一个能让他真正指认。
他甚至怀疑,也许这不是背叛,而是命运的必然?是神只给予了杜鲁奇指示,众神抛弃了卡勒多王国。
随着阿斯尼尔的胡思乱想,时间悄然来到了中午十二点。
“来了!”
这个词就像一个开关,一下子点燃了阿斯尼尔心底那根脆弱的弦,虽然他不想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但他还是像被操控了一样,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他的动作又快又急,跳到了桌子上,接着再次跳跃,来到地面,一个滑步,冲到了围栏前。他推开了一旁的战舞者,双手紧握围栏。
他抬头,看向浩瀚洋的方向。
天幕正在开裂,天空中满是巨龙,颜色各异,金色、深红色、银色与白色,彼此交织成一片炫目的光流。还有铜色与青铜色的身影,在光芒的折射下,闪耀着金属般的辉光,仿佛天空中有千百枚破碎的镜子同时反射出毁灭的光,鳞片在阳光中闪动,犹如刀割,双翼快速拍击空气,掀起的狂风令下方的海水都在沸腾。
十个,又十个,多得数不清。
那密集的影子连成一整片天穹,遮蔽了光线,也遮蔽了最后的希望,作为龙王子一员的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更壮观的景象。
在战场上看到一只巨龙已是莫大的荣耀,而亲眼目睹如此庞大的龙群腾空而起,犹如整个时代在天空中重生。
他本该感到荣耀、激动,但他开心不起来。
别说开心了,他都要抓狂了。
他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嘴角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吼。他抓着栏杆,他用力地掐着,哪怕指甲崩裂,只为确认自己还活着。
这一刻,他的理智像玻璃一样崩裂。
因为他很清楚地看到,巨龙的飞行高度在急速下降,那不是防御姿态,也不是仪仗,而是猎杀。
巨龙俯冲、翻转、收翼、再展开,两翼夹击的轨迹如同交错的刀锋,在天空中画出死亡的弧线。巨龙以潮水般的阵形,成千上万,涌向舰队。
他知道,完了,彻底完了,那群白痴没有识破幻象,还是对舰队展开了攻击。
一场神话级的碰撞,是远古与现代的对撞,是龙与铁的战争,空气被撕裂、海浪被掀翻,舰体崩解、士兵蒸发成灰烬,龙焰在同一瞬间爆炸成无数光团,犹如群星坠落。
可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因为那是支只存在于肉眼、没有实质的舰队,那舰队,是通过幻术形成的舰队——他清楚得近乎绝望。
当他看到巨龙开始俯冲时,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他不敢看,也不想看,因为他知道这史诗的一幕,将成为他余生的梦魇。
接着,他就被一拥而上的战舞者们拉开了,他们喊着什么,但他听不见,他的耳朵被轰鸣填满,被风声与龙吼撕裂。他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只是任由战舞者们拉着他离开,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却又失去了所有力气。
然而,他还是回头了,看了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