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昀霁没想到再见崔来明时，竟然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彼时，崔来明还是如日中天的右相，那个时候梁国几乎他说一不二，梁国一向以右为尊，就算是王印都要避其锋芒。整个朝野上下，几乎人人都将他当做真正的实权的皇帝。
就算是此时，燕昀霁都能回忆起崔来明对李弘景曾经刁难的种种。此刻细细算来，实际上距离李弘景登基也不过数年而已，距离李弘景逝去更是才一年之隔，而今变化之快，简直数日便犹如沧海桑田。
“许久不见了，崔来明。”
崔家被满门抄斩后，崔来明被贬为庶人。曾经的右相一夕间陨落，门庭若市的崔家在短短数日后也变得无比寂寥，似乎主人死后这座曾经令无数人向往的宅子在此刻也沾上了那种死气，令此地显得莫名压抑起来。
“……许久不见了，燕将军。”
此刻的崔来明早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模样，李弘渊总懂得如何让人生不如死，锁链穿透了他的锁骨与蝴蝶骨，要不是李弘渊最后找亓官帮忙，或许他会就此瘫痪，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哪怕在此刻，崔来明全身上下也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尚未愈合的伤口因为脖颈手腕以及脚踝上的沉重枷锁已经拖拽开裂，绷带上渗出血迹来。
上次见面时，李弘景还是皇帝，那时人们津津乐道的都是王印与崔来明谁最后会成为大赢家。
谁能想到这样的结局？
燕昀霁还记得王印，在他带着李弘景前往靖嘉关时，就是王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他差点就死在那场漫天箭雨之下。不过比起他的伤，他更在意的是李弘景在面对王印时展现出的那种不得不低头的痛苦——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李弘景死后，他再也无心回到京城，李弘渊对此表示理解，让他看好边疆就可以了。不过很快，他就听说了王印的结局。
满门抄斩，背负骂名，天下不容，认贼作父。
实际上，燕昀霁曾经也是与王印有所交集的，他能看得出王印是个极其清高、甚至有些死板的人，对于王印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名声。
而如今，王印彻底被所有人唾弃，他忠信的仁义与孝道全都是一场笑话。他为人清高孤傲，最后却被废了手丢在路边自生自灭，沦落到与野狗争食……
哪怕如今作为颜彦谦的他重新站了起来，他的手也落下终生残疾，再也不能写出从前那般赏心悦目的字了。
“当今圣上还真是个极可怕的人。”
在将崔来明押上囚车时随着他一同回京的李耀卿忍不住感叹，“他好像每次都知道如何能让这些活着的人生不如死。”
“那样的重刑之下，偏偏只废了王印一双手……这绝对是故意的。”
燕昀霁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李耀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车轮在地上滚动，囚车里的崔来明低着头，平日里总是竖起的长发如今凌乱地散落在他身上，在行驶上大街时，无数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真没想到崔来明也会有这一天……”
“前几天崔家还高高在上，今天就被满门抄斩，真是世事难料。”
“呸！反贼早就该死了！”
“这种造反的东西留到现在，前任皇帝真的是太心慈手软。”
“活该！”
……
还有更多污言秽语铺天盖地而来，在失去光环后所有的恶意全都加注在了崔来明的身上。在此刻他终于能够体会到在无数舆论压力下李弘景的心情，他尚且罪有应得，而李弘景在面对这些百姓的时候，会如何想？
不明白。但也没机会明白了。
痛苦与绝望让他完全陷入麻木，囚车游街又揭下他最后一层尊严。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处于迷茫之中时偶然看到李弘景，是李弘景让他从此走上仕途之路。
他自认为是为了李弘景从此攀附权势，而实际上最后李弘景身死他却依旧想要往上爬。一切不过是贪欲作祟，他再也不能找任何借口。
“燕将军！”
就在马车即将驶出城门时，一个声音远远地从后方响起，燕昀霁回头看时，就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人一路跑着追了上来。
“卑职请命跟随行军！”
出现在此处的竟然是颜彦谦，他手上捧着一张信，李耀卿有些好奇地接过拆开，只看了一眼就赶紧递给燕昀霁。
燕昀霁将信展开，发现这竟然是李弘渊写的。
「特批颜彦谦，随军靖嘉关。
注：将军随意处置，让他做什么都行，杀了也行。朕懒得再养一个废人。」
燕昀霁：“……”
有的时候他真的会感觉李弘渊做事很不靠谱。让前左相在他手下干事？虽然颜彦谦现在很惨，可他还记得他差点死在颜彦谦手下的事。
“真是个烫手山芋。”李耀卿作为燕昀霁的同僚以及好友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凑近燕昀霁耳边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嘀咕。
“我不信梁帝不知道你和王印……颜彦谦的恩怨，你要是真的对颜彦谦做什么，梁帝肯定不会轻饶；可若是好生待他，我们心里又过不去。”
“不可多言。”燕昀霁按住李耀卿，将信收下后，他平静地看向颜彦谦。
“既然是陛下所言，那你便跟上吧。”
颜彦谦在来时十分忐忑，他当然记得曾经差点杀了燕昀霁与李弘景的事，不过在此刻他哪敢提起，甚至连抬头时都不敢看燕昀霁——当然，以他现在的地位，也是不被允许直视将军的。
曾经被他追杀的将军，如今却成为他最后能抓住的稻草。他不想再留在广闾坊，曾经的身份与过往让他注定无法偏安一隅，可若是想从头再来，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军营。
可就算是军营，如今他的身体也无法负荷战争。思来想去之下，他能从事的便只有文官。
普天之下，能不对他下黑手的也就只有燕昀霁了——真是可笑，简直嘲讽至极。
本来颜彦谦以为李弘渊绝对不会同意，甚至可能连这位皇帝的面都见不上，意外的是，李弘渊不但见了他，在听了他的请求后大笔一挥，直接就将他打发走。
再次登上前往靖嘉关的马车，在上车时他与后方囚车里的崔来明对上视线——只一瞬，两人就错开来。
一步错，步步错。
好在，他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