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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底。

这天下午,戴义与陈宽带人捧着奏疏,从司礼监值房到乾清宫内。

见到朱佑樘之后,戴义让人先将奏疏放到一旁,然后分了六个木托,各自盛放重要程度不等的奏疏,而最后一个木盘子上奏疏最多。

在戴义到来时,早前一步抵达的萧敬正在跟朱佑樘呈报有关审问江瑢的结果。

“……以贡生江某所供,其不过是因曾拜谒李大学士而不得,后因妒恨,便草拟奏疏以参劾阁臣阻塞言路,并无人指使,东厂查问过江家相关人等,也未有发现其与何人有深切往来,未发现有请托送礼之事……”

江瑢参劾内阁三名大臣的事,在朝中形成了很不好的影响。

刘健也不避嫌,最近一直都在朝堂上帮江瑢争取,让皇帝放人。

检举我,我还帮他说话……

这才体现出内阁首辅的气度。

朱佑樘随手拿起一份奏疏看了看,问道:“彭泉呢?”

萧敬道:“已在押送来京的路上,估摸二月中旬之后,便可抵达京师。”

“嗯。”

朱佑樘先拿了最多那个木托盘上的奏疏,这些奏疏近乎都是千篇一律的。

参劾王越,参劾张家兄弟……

皇帝先前在朝堂上有言在先,谁对西北有何意见,尽管往上提。

御史言官也没法直接就西北的局势发表太多的见解,否则西北出什么事谁都承担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拿王越开刀。

至于参劾张鹤龄和张延龄兄弟俩,纯粹是附送的。

“有对秉宽说三道四的吗?”

朱佑樘看了几份,发现参劾的内容没什么新鲜的,他便多问了一句。

戴义道:“有。”

说着,从另外一个托盘中挑出两份来,所说的就是皇帝轻信方士之言。

朱佑樘看完之后,也没动怒,放到一边。

“秉宽还没说另外两件事是什么?”朱佑樘抬头望着戴义,“再过不到十天,他可就要入贡院了。”

萧敬回道:“前日奴婢曾前去问过,张先生说,在他入闱之前,会将两件事详细列出。”

“好,有他这话,朕就放心了。”

朱佑樘松口气。

现在朱佑樘对大臣,对西北局势什么的,也没太多在意的地方。

所记挂的,不过是张周所算的那三道卦。

……

……

张府。

张周最近近乎都是足不出户。

这天王越的长子王春来访。

王春来见张周,除了是替其父亲问询有关谶言的问题,还有就是跟张周通知有关朝内的事……王越在朝中的影响力很大,他也怕朝中人对他的参劾影响到他在西北一战的发挥,所以随时都找人盯着。

同时王越也很想跟张周绑定在一起。

王春的话,多少带着一点挑拨的意味:“……近来有言官对先生您也多有谤议,只怕您入朝之后,也难融入于同僚之中。”

王春等于是来替王越传话的。

你以为你是个解元,就能跟朝中文臣和睦相处?

还不如专心当个佞臣,别想考进士的事。

咱老哥俩,还能互相扶持。

张周笑道:“令尊最近也常被参劾吧?”

王春面色有些尴尬。

“令尊本来也可安心当个文官,甚至能位极人臣,但你看他便专心于此吗?”张周笑着。

王越当初明明可以安心当个兵部尚书,甚至这次当个兵部左侍郎也不赖,但王越却明知结交近佞容易被人非议,却还乐此不疲。

王春道:“或者,先生跟家父在为官之上,有相似之处。”

“是啊。”张周笑着,“我跟令尊一样,都不想安心当个混资历的文官,要真当个文官,在大明朝这固化的官场有所作为,考不满九年,连个头都冒不出来,不到知天命之年,恐也难被人认可,无异于缘木求鱼。”

王春不解道:“既然先生早就知晓这一切,为何还要科举入仕呢?”

是啊。

张周都觉得王春问得太直接了。

有机会能另辟蹊径,为什么还一定要走回科举这条路呢?

就算考中状元又如何?翰林修撰考满九年,升侍读、侍讲,两个九年考满有机会升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甚至有机会入阁……靠立功跳升?这功劳怎么立?跟王越一样靠军功?还是靠在辅佐皇帝和太子方面卓有成效?

既然靠辅佐皇帝和太子,那干嘛不直接走捷径,还要进翰林院呢?

张周笑道:“身为文人,不做官,又能做什么?文臣武将,我擅长哪一项?再或是道录司挂名当个道士?王千户这话,我没听明白啊。”

有时候就是这样。

可能考科举真就有点无用功的意思,但他张周就是来大明体验科举的,就是要走这条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路。

不当文官,难道当武将去?

没有官品在身,光靠皇帝的信任,终究只是个佞臣,靠爵位那也要让人信服才行。

“可以告诉令尊,不用急,我入贡院时,这场仗或就开打了,把握机会就靠他自己了!”

……

……

二月初一。

当天是刘健代表朝廷释奠孔子之日。

文庙内。

仪式结束之后,国子祭酒林瀚过来邀请他去隔壁国子监内用饭,为刘健所拒绝。

林瀚对刘健多少带几分歉意道:“北雍学生江瑢之所为,令阁老费心了。”

刘健道:“无妨。”

本来江瑢参劾内阁三名大臣,可能会令内阁三人声望受损,但因为在此事之后,刘健代表内阁一直都在不遗余力营救江瑢,反而适得其反,令内阁三人在文人中的声望提高。

很多人本来觉得朝中文官体系已经固化,没什么上升渠道。

经此一事之后。

文人也都看出来,就算再固化,还是有一条途径,那就是去跟以刘健为首的文官体系打好关系。

既然不能改变,那就加入。

刘健出了文庙,正要乘坐马车回内阁值房,却还没等走,就见有东厂番子护送着一辆马车而来。

马车停下,萧敬从马车上下来。

“刘阁老。”

萧敬对刘健很恭谨。

刘健道:“仪式已完成,萧公公可有吩咐?”

萧敬笑道:“乃传谕旨,监生江瑢,已着令从东厂发往刑部,赎了徒刑之后便可回北雍继续供学。”

旁边的林瀚一听,稍微松口气。

手底下的一个愣头青的学生,非要去参劾三位内阁大臣,结果落到东厂手里,虽然现在还没见是什么样子,估计半条命也没了吧?

刘健一脸谨慎。

皇帝抓江瑢是给他们内阁面子,现在放江瑢,也是给他们内阁面子,放人时还特地让萧敬来通知一声……这面子算是给足了。

“建昌卫指挥佥事彭泉呢?”刘健问道。

现在江瑢放了。

那彭泉也该放了吧?

萧敬摇摇头:“人还没到京师,具体该如何处置,还要等陛下吩咐。刘阁老不宜再问啊,咱家也知晓,一个监生的死活,到底是没那么重要的。”

刘健吸口凉气。

先前萧敬已经严厉警告过他们,这次萧敬来,又跟来警告他差不多。

江瑢参劾伱们,人抓了人又放了,给你面子,那你也要投桃报李,不要再提什么彭泉参劾张延龄的事。

萧敬特地提到“监生的死活”,分明也是在暗示。

你再纠缠不休,难保江瑢从刑部出来之后,不会再被东厂拎回去,下次他能不能从东厂活着出来,可就两说。

江瑢如果参劾你们内阁三位大臣,死在诏狱里,那时你就算做再多努力,一口黑锅还是要扣到你们内阁三人的头上,你们觉得文人还会像现在这样推崇你们三位,说你们高风亮节?

人都救出来了,咱就别提了!

刘健岂能听不懂这是在威胁他?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点头道:“萧公公放心,在下不会再多问。”

如此一来,等于是刘健先放弃了营救彭泉。

……

……

刘健从文庙回到内阁值房,一脸严肃,将萧敬见他威胁他的事跟李东阳和谢迁说了。

二人都是聪明人,一下就明白皇帝的用意。

谢迁苦笑道:“有罪不究,告官的先被法办,真是没天理了。”

李东阳瞪他一眼,好似在说,你这是在暗示江瑢检举我们而被法办吗?

刘健道:“我思忖过,过去数年,陛下对阁部逐渐倚重,票拟多被采纳,若因此而令言路闭塞,那我等难置身事外。”

“阁老……”李东阳听不下去了。

现在皇帝都没认为是我们阻塞言路,下面的大臣也没这么说,难道还让我们自我反省?

“从去年开始,陛下有事不再过分倚重于阁部票拟,也不再单独召见征求意见,这便是不好的先兆,若我等还不思改变,此种境况只会愈演愈烈。”

刘健还是有危机意识的。

江瑢举报他们,不是空穴来风。

很多人都忌惮他们内阁这三位,无论他们是否为国为民,是否可以问心无愧,至少他们身上具备了明朝废黜宰相之后,文臣最接近宰相的气质。

明朝废黜宰相,就是怕文官擅权。

而他们正在一步步往一手遮天的方向发展。

李东阳道:“若因此,连一个检举外戚不法的武将都保不住,只怕说不过去吧?”

刘健摇头:“陛下已给了转圜的余地,不能再只进不退了。”

文官的进,就是皇权的退。

刘健话不多,但道理是明白的。

李东阳和谢迁面色都很严肃,似也明白刘健不是在危言耸听。

谢迁道:“那陛下在此事上,到底听谁的意见更多?印公、厂公?还是皇后?再或者是……张秉宽?”

以谢迁的意思,既然我们不能再插手西北军政,也不能再提彭泉参劾张延龄的事,那也该知道,皇帝下一步打算怎样吧?

皇帝在此事上,应该也不会凡事都自己去斟酌对策,总要问人意见。

那到底是谁的意见比我们还重要?

李东阳就谢迁的问题,进一步分析道:“张秉宽始终是文人,若他有意为彭泉说情,理正是非,还是能递上话的。但就怕皇后会给陛下施压。”

朝中文官举报张家兄弟,照样会被厂卫法办,更何况是个没什么地位的武将?

彭泉这么做,说他耿直也好,说他傻也好,总之是犯事了。

现在皇帝为了包庇小舅子,连内阁首辅都威胁,不允许再提及这件事。

这种情况下,靠张周进言,有个屁用?

刘健打量着谢迁道:“于乔,你能去见见张秉宽吗?”

“什么?”

谢迁一怔。

这时候,居然让我去见张周?

我可是内阁大臣,就这么去见个贡生?再说我谢某人也不擅于这种跟年轻士子的交际啊,怎么不找李宾之?

李东阳道:“我去吧。”

刘健摇头:“于乔去最合适,无须登门拜访,也不要派人去请,找个由头见。若他以后还想出仕,就还是会打交道,问他什么,多也是会应答的。”

这时候,刘健所能想到的,那就只能是走一点不一样的路了。

跟戴义、萧敬这些人,沟通起来不方便不说,还会有外臣跟中官勾结的嫌疑。

反而是直接去问张周,简单明了,或许还能打探到不一样的消息。

……

……

谢迁当天就去见张周了,所用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派自己的一个车夫,去张周府上投递了拜帖。

然后他也不上门,找个就近的茶寮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等张周来。

在他看来,张周知道他要相见,无论如何都是要给面子的。

结果……

张周没亲自来,却只是让自家的下人贾老水,送了一封信过来。

“什么意思?”谢迁坐在那,看着憨憨一般的贾老水,人还有点懵。

张秉宽啊。

谁给你的勇气,连内阁大臣亲自来见你,你都不出来的?

非要我上门,在门口等着见你,把礼数做足了,你才肯见是吗?

贾老水不太明白这些政治的道道,他道:“这位老先生,我家老爷说了,就算是您来,他也不方便见面。我家老爷说,您想知道的事,在这信里都列出来,您若还有想问的,他也回答不了。”

谢迁一听,心说这小子够玄乎的。

知道我要来,还知道我要问什么,还把我所关心的问题都列在上面。

谢迁随即将信打开,已忍不住想知道上面有什么。

两句。

第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二句:“善恶到头终有报,人善人欺天不欺。”

谢迁微微皱眉,似大概明白其中两句的意思。

第一句是在提西北局势,第二句则是在提彭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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