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麦克阿瑟那间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办公室,哈罗德,戴维斯,米勒三人,如同三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麻木地走在返回码头区的路上。
加勒比海炙热的阳光泼洒在他们身上,却无法驱散那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的触碰都刻意避免,仿佛那会引爆一颗无形的炸弹。
直到踏上“彭萨科拉”号那熟悉的带着滚烫温度的钢铁甲板,回到了哈罗德那间相对私密的军官舱室,反锁上房门,将外界隔绝之后,那强撑着的镇定才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彻底碎裂。
“噗通”一声,戴维斯少校直接瘫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死死捂住了脸,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不堪,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嘶哑:“完了……全完了……他们……他们怎么敢……他们在报纸上公开说……清算……监管……我的上帝啊,丽莎……我的小安娜……”
他脑海中全是妻子和女儿在本土可能遭受的恐惧画面,那些报纸上的铅字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锁链和鞭子,抽打在他的神经上。
米勒中校则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舱室里来回踱步,拳头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的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钢铁舱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骗子!一群该死的满口谎言的骗子!”
他低吼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卡洛斯那个杂种!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最高级别保护’、‘绝对人身安全’,全都是狗屁,他一边对我们甜言蜜语,一边放任,甚至可能就是他自己的人,在报纸上叫嚣要迫害我们的家人!?”
他猛地转向哈罗德,眼睛布满血丝:“威廉!你看到那些报纸了吗?!那是假的吗?是德国人伪造的吗?!你告诉我!”
他需要最后一丝渺茫的确认,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哈罗德背对着他们,站在舷窗前,望着窗外那片曾经代表着自由,如今却如同无形牢笼的碧蓝海湾。
他的背影僵硬,如同石雕,听到米勒的质问,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血色,那双曾经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芒和挣扎痛苦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灰暗和崩溃的疲惫。
“伪造?”
哈罗德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我也想那是伪造的……但是,排版、油墨、那些报社的名字……甚至那篇文章旁边刊登的二手车广告……都是真的,埃里克(米勒),都是真的。”
他最后一句话,彻底击碎了米勒心中仅存的侥幸。
舱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戴维斯压抑的抽泣声和舰体外部传来的象征停滞的微弱金属摩擦声。
“我们……我们成了什么?”
哈罗德喃喃自语,眼神空洞:“我们差点……差点就成了把自己和家人亲手送进地狱的蠢货,我们还在这里争论忠诚、荣誉、未来……可笑!太可笑了!”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自嘲:“在我们幻想着保留指挥权,幻想着成为‘回归英雄’的时候,人家早就把我们,把我们的家人,定性成了需要被清算被改造的‘阶级敌人’!我们他妈的还在自作多情!”
“那现在怎么办?!”
米勒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回去的路被堵死了,德国人不可信,麦克阿瑟那家伙....他今天看似放过了我们,但你觉得他会真的相信我们吗?我们以后就是被拴着链子的狗,稍有异动,他就会用那些报纸作为借口,把我们连同我们的‘叛国意图’一起撕碎!”
“我们还有选择吗?”
戴维斯抬起头,泪痕满面,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我们不能回去,回去就是死路一条,还会连累家人死得更惨,留在这里,至少现在我们还活着,我们的家人……也许,也许暂时还是‘需要监管’,而不是立刻被……”
他说不下去了,那种可能性让他不寒而栗。
显然,在戴维斯眼中,他们回去只会发生一种事情——工团政府会把他们当做叛国者抓起来送进大牢,顺便再把他们的家人也送进大牢,然后等待他们的就是被冠以“叛国者”的罪名处决,成为美国历史上彻底的罪人,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一起。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美国本土针对前朝人士的迫害只是部分极端现象,仅有极少数顽固不化的人会工团政府监控,其他的人除了会在生活中因为家人原因而不敢提及家人,不会被特别针对。
但这对他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们看到的是工团政府对前朝人士的迫害,部分极端分子迫害前朝人士是真,但华盛顿从来没有以官方层面下达过类似的指示。
“活着?像现在这样活着?”
米勒指着窗外那些锈迹斑斑的舰船:“像这些铁棺材一样,在这里慢慢烂掉?然后等着不知道哪一天,被麦克阿瑟绑上德国的战车,去和工团血战?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未来?!”
“那你能怎么办?!”
哈罗德突然低吼一声,打断了米勒的咆哮,他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对方:“开着船冲回本土?去验证一下那些报纸说的是不是真的?去看看我们的家人是不是已经被挂上了耻辱牌?然后呢?被工团的海岸巡逻队击沉?或者侥幸上岸,直接被扔进监狱,让我们的家人因为‘叛国者亲属’的罪名被公开处决?!”
他的每一个字都戳穿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们现在动不了,埃里克,任何试图离开港湾的举动,都会被麦克阿瑟和德国人视为叛逃,他们宁愿击沉我们,也绝不会让我们把这支舰队‘完整’地‘送’给工团!我们现在就是瓮中之鳖!”
米勒张了张嘴,最终却无力地垂下了头。
哈罗德说的是冰冷残酷的现实,他们被彻底困死了,进退维谷,左右都是悬崖。
“我们现在能做的……”
哈罗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就是像麦克阿瑟说的那样,‘把精力放在整训舰队上’扮演好我们该扮演的角色,至少在表面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暂时安全。”
“而我们的家人.....也或许不会因为我们这群工团眼中的叛国者的回归而遭受更大的痛苦。”
在哈罗德眼中,他已经认定了“回归=死亡”这件事,回去意味着自己和家人一起遭殃,不回去,那家人头上至少不会因为自己这个叛国者的回归遭受更大的苦难。
他看向戴维斯和米勒,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忘记卡洛斯,忘记那些承诺,那是一个陷阱,我们差点就跳进去了,从今天起,工团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死敌……至少,在所有人面前,必须是这样。”
戴维斯木然地点了点头,他已经被恐惧压垮,任何能暂时维系现状、避免最坏结果的选择,他都会接受。
米勒沉默了很久,最终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呜咽,算是默认。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谋划,都在那叠报纸面前化为了齑粉。
他们不仅失去了回归的道路,更失去保护家人的尊严和勇气,只剩下在强权缝隙中苟延残喘的求生欲。
……
而在这艘巡洋舰之外,在整个关塔那摩湾流亡基地,一种更深沉、更无望的灰暗未来,正如同热带雨季蔓延的霉菌,无声地侵蚀着一切。
物资的绞索越收越紧,戴维斯作为后勤主管,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来自古巴方面的补给越来越敷衍,数量短缺,质量低劣。
新鲜蔬果成了奢侈品,罐头的种类日渐单一,燃油的配给被严格限制,仅仅能维持发电机和锅炉最基本的需求,想要进行大规模出海训练已是痴人说梦。
最关键的战舰备件几乎完全断供,只有偶尔从德国那边来的补给船能够为他们提供部分续航,大多数情况下工程师们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着这些钢铁巨兽不至于彻底瘫痪。
一支无法远航、战斗力持续衰减的舰队,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贬值的资产,和一个越来越沉重的包袱,合众国流亡政府拖着这个沉重包袱艰难前进,但总有走不动的那天。
人心的溃散无可阻挡,底层的水兵们或许不知道高层的秘密会议和报纸风波,但他们看得见日益糟糕的伙食,感受得到训练的减少和无所事事的迷茫,闻得到空气中那股仿佛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腐烂的气味。
思乡的情绪不再是激励,而是化作了一种集体性的抑郁和麻木。
开小差、酗酒、打架斗殴的事件悄然增多,军官们的权威在现实困境面前不断流失。
麦克阿瑟那“光复本土”的口号,在年复一年的困守和日益明显的窘迫面前,变得越来越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用来麻痹自我的精神鸦片。
麦克阿瑟权威的根基正在松动,尽管他凭借德国人送来的“利器”,暂时震慑并压制了海军内部最危险的叛变火苗,但这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他无法变出物资,无法驱散迷茫,更无法给出一个清晰可见的未来,他对陆军的绝对控制,是建立在海军作为共同依存对象的基础上的,一旦海军这最后的支柱显出不可逆转的颓势,甚至成为累赘,陆军内部的忠诚还能维持多久?
那些追随他流亡的文官和政客,他们眼中的焦虑和私下里的窃窃私语,无不预示着这座流亡大厦正从内部开始风化。
德国的阴影无处不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流亡政府能存续至今,靠的不是自身的实力,而是柏林方面的默许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战略价值”。
如今,这价值正因为舰队的衰弱和内部分裂的暴露而急剧缩水。
德国人这次送来的“报纸”,既是帮助,也是一次冷酷的警告和示威,他们时刻注视着这里,他们能轻易地操纵信息、影响人心,他们才是真正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一方。
所谓的“美利坚合众国流亡政府”,正在不可逆转地滑向德意志帝国在加勒比海的一个附庸傀儡,甚至只是一个临时看管舰队的“物业管理处”。
未来是什么?
麦克阿瑟不知道,他也不想去想,哈罗德这些军官不知道,他们也不想去想,底层士兵们也不想去想。
没有人再敢轻易提起这个词。
未来,或许是某一天,德国人觉得这枚棋子已无用处,轻描淡写地示意古巴当局收回关塔那摩湾,届时,这支舰队和这群流亡者,将如同无根浮萍,被随意驱散,要么回到本土被当做叛国者审判,要么去往德国彻底成为德国人的傀儡。
未来,或许是麦克阿瑟在绝望中,被迫同意德国人更深入的控制,将舰队和官兵彻底打上德裔的烙印,成为一支挂着星条旗的为德国利益服务的雇佣海军。
未来,或许是内部的矛盾最终无法压制,一场火并或兵变在绝望中爆发,将这最后一点脆弱的体面彻底撕碎,让一切沉入加勒比海温暖而残酷的碧波之下。
没有光明的选项,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正在逐渐加深的灰暗。
希望,在这里成了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本身,成了一种麻木的惯性,直到某个无法预料的终点,突然降临。
哈罗德,戴维斯,米勒,以及这基地里的每一个人,都只是这片巨大灰暗之中一个个缓缓沉没的剪影。
他们的交流,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挣扎,最终都湮灭在了热带潮湿的空气里,和那些战舰的锈迹融为一体,诉说着一个名为“流亡”的没有结局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