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塔那摩湾的午后阳光毒辣,但一种无形冰冷的压力,开始在流亡基地内部悄然蔓延。
麦克阿瑟的办公室,此刻化身为一头沉默的巨兽,正张开黑洞洞的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为了不打草惊蛇,避免让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狗急跳墙,麦克阿瑟亲自设计了一套精密的“请君入瓮”方案。
他的命令被悄无声息地分头下达,由不同但绝对忠诚的陆军军官执行,对哈罗德、戴维斯、米勒乃至安德森四人,使用了截然不同听起来合情合理的借口。
首先被“邀请”的是哈罗德。
来传达命令的是一位与他相熟的陆军参谋,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寻常的公务往来。
“哈罗德,将军想了解一下‘彭萨科拉’号近期主机运行状况的细节,有些关于未来可能……呃,有限度巡航的燃料配给问题需要商议,请您现在去一趟办公室。”
哈罗德正在舱室内对着海图发呆,脑海里还在反复推敲与卡洛斯约定的秘密通讯流程,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沉。
了解主机状况?这种技术性问题通常不会直接捅到麦克阿瑟那里,更不会如此突然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知道了,我这就去。希望将军别对我们的老古董期望太高。”
他整理了一下军装,手指不经意地拂过胸前,感受着那下面加速的心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他的脊椎。
当他跟随着引路的陆军士兵,走在通往那栋核心建筑的路上时,他的每一步都感觉异常沉重。
阳光下的基地看似一切如常,但他敏锐地察觉到,沿途站岗的陆军士兵似乎比平日更多,眼神也更加警惕。
这不是个好兆头。
紧接着戴维斯也被“点名”了。
召唤他的是麦克阿瑟的副官,理由是关于下一季度舰队后勤补给清单的“紧急审核”,声称从古巴方面获取了一些新的物资渠道信息,需要他这位后勤主管立刻前去评估。
戴维斯刚刚处理完一份令人沮丧的备件短缺报告,听到这个召唤,推了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后勤审核?还是紧急的?这太突兀了。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起公文包跟着副官离开了。
米勒中校收到的理由则更具迷惑性。
一位舰队司令部的联络官找到他,表示麦克阿瑟将军对近期驱逐舰分队夜间防空警戒部署有一些“个人想法”,希望听取他这位资深驱逐舰舰长的专业意见。
米勒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夜间防空部署?在目前这种几乎没有任何空中威胁的环境下?这借口找得实在算不上高明,甚至有些欲盖弥彰。
他意识到他们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开始从心底滋生,但他同样清楚此刻任何异常的抗拒都会坐实嫌疑。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军帽,迈着尽可能沉稳的步伐,走向了那个已知的“审判所”。
而最后被通知的安德森中校得到的理由最为直接,也最符合他一贯的立场——麦克阿瑟将军需要听取关于近期舰队官兵士气状况,特别是对“某些不稳定思潮”看法的汇报。
安德森听到这个理由,脸上非但没有意外,反而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终于来了”的表情。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对着来传令的军官粗声粗气地说:“告诉将军,我马上就到,我正好也有话要说!”
他急切的大踏步走向麦克阿瑟的办公室。
……
麦克阿瑟的办公室内,气氛压抑,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半,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房间每一个角落的紧张。
哈罗德是第一个到的。
他走进房间,立正敬礼,动作一丝不苟,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快速扫过办公桌后的麦克阿瑟,以及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幕僚长和安全主管。
麦克阿瑟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后,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他,眺望着港湾。
“将军,您找我?”哈罗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麦克阿瑟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锁定在哈罗德身上。
“哈罗德少校。”他带着无形的压力:“前些天,你,还有戴维斯少校、米勒中校,你们三个一起去了哈瓦那?”
哈罗德的心脏猛地一缩,来了,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此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是的,将军,米勒中校想为舰上采购一些特殊的古巴雪茄,戴维斯少校需要去海关协调一批刚刚运到的医疗物资清关手续,我正好轮休就一起去了,顺便放松一下。”
这个借口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听起来合情合理,军官们去哈瓦那采购私人物品或者处理公务都很常见。
麦克阿瑟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目光又转向刚刚被带进来的戴维斯和米勒。“戴维斯少校,米勒中校,你们呢?也是同样的理由吗?”
戴维斯扶了扶眼镜,声音有些干涩地重复了关于医疗物资清关的说法。米勒则点了点头,确认了关于雪茄和顺便放松的解释。
麦克阿瑟听完,既没有表示相信,也没有表示怀疑,只是踱步回到办公桌后,坐了下来。他用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三位军官的心坎上。
“放松一下……采购物资……很好。”
麦克阿瑟的语气平淡得可怕:“看来哈瓦那确实是个好地方,能让我们的军官们如此流连忘返。”
就在这时,安德森也到了。
他走进来,看到哈罗德三人,脸上立刻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愤怒,但他强忍着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对着麦克阿瑟敬了个礼,硬邦邦地说:“将军!我来了!”
麦克阿瑟看了安德森一眼,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没有继续追问哈瓦那之行,这让哈罗德三人心中稍安,但那份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今天叫你们来,不是为了追究你们去哈瓦那到底干了什么。”
麦克阿瑟话锋一转,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普通的文件夹,放在桌面上:“而是想请你们看一些我们情报部门费尽心力,从本土弄回来的‘有趣’的东西。”
他打开文件夹,将里面的照片和报纸,一一推到桌子的边缘,正对着站立的四位军官。
“都看看吧。”
麦克阿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却冰冷如刀:“好好看看,我们那位‘亲爱的’祖国,我们那些‘宽宏大量’的工团同胞,在我们离开之后,是怎么‘优待’我们留在身后的亲人的。”
哈罗德、戴维斯、米勒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了那些照片上。
照片与报纸上的内容异常清晰,上面用醒目的红圈标记出一个个刺眼的标题和段落。
《阶级界限必须划清!前联邦军官家属列入重点监管名单!》
《革命的纯洁性不容玷污!建议对可疑分子亲属实行劳动改造!》
《清算时刻!旧政权受益者必须为其享受的特权付出代价!》
《警惕温情主义!对阶级敌人亲属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犯罪!》
一行行,一段段,那充满仇恨煽动和对立的话语,狠狠地扎进了哈罗德等人的眼中,直刺他们内心最深处最脆弱最不敢触碰的领域。
哈罗德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踉跄着上前一步,一把抓起几张照片,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
“不……这不可能,这是伪造的,是污蔑,是德国人的挑拨离间!”
他低声嘶吼着,试图找出照片作假的痕迹,但那报纸的排版、印刷的细节、熟悉的报社名称……一切都指向这是真实的出版物。
戴维斯少校直接僵在了原地,眼镜片后的双眼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张关于“清算资产”的报道,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妻子和年幼女儿在本土可能面临的处境——审查、监管、甚至……劳动改造?
卡洛斯承诺的“安全保障”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在他承诺安全保障之前,他们的家人就已经被工团分子给迫害了。
米勒中校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扶住了身边的椅子靠背才稳住身形。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仿佛看到了自己家人也被打上“需要改造”的标签,在邻里间被孤立、被批判的场景。
那种精神上的折磨,比肉体的痛苦更让人恐惧。
“伪造?挑拨?”
麦克阿瑟冷笑一声,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哈罗德少校,你可以怀疑我,但这些都是白纸黑字,从你们心心念念想要回归的‘祖国’的报纸上拍下来的,是那些工团分子,或许就是你们接触的那些人的同党,公开宣扬的主张!”
麦克阿瑟现在也不再掩饰,直接开口讲出了他们背叛的事情。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如同一头即将扑食的猛虎,目光如电,扫过失魂落魄的哈罗德、面无人色的戴维斯和几乎站立不稳的米勒。
“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们想要投靠的联合工团,这就是他们给我们这些‘余孽’和家人准备的‘未来’,特赦?安全保障?狗屁!”
“他们恨不得把我们和我们的家人一起钉在耻辱柱上,你们还在做梦以为可以回去当英雄?做梦,回去只能是阶下囚!连带你们的父母、妻子、儿女,一起永世不得翻身。”
麦克阿瑟的怒吼在房间里回荡,将他们最后一丝幻想和侥幸砸得粉碎。
安德森在一旁,看着三人的反应,脸上露出了解气的表情,但他的眼中也用对同僚与家人的同情,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虽然没有落井下石,但那眼神分明在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
麦克阿瑟看着效果已经达到,缓缓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现在你们明白了吗?我们没有任何退路,本土回不去了,工团和我们只有你死我活!”
他走到墙边,指着那面孤零零的星条旗:“我们的未来,我们家人的未来,只能靠我们自己去夺回来,光复本土,涤荡那些赤色污秽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而这条路,靠我们自己是走不通的,我们必须依靠德意志帝国,只有借助德国的力量,我们才能打回去,才能真正拯救我们的亲人,恢复合众国的荣光。”
他目光扫过四人,最终停留在哈罗德脸上,意味深长地说:“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今天起,从此刻起,我希望你们能把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智慧,都放在如何整训舰队,如何在未来的反攻中,为美国,也为我们自己发挥最大的作用,明白了吗?!”
这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最后通牒。
哈罗德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手中的照片无力地滑落。
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挣扎,在那冰冷的报纸证据面前,都成了一个可笑悲惨的笑话。
他仿佛能听到卡洛斯那充满诱惑的声音在耳边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报纸上那些充满恶意的文字在疯狂叫嚣。
戴维斯和米勒也低着头,不敢与麦克阿瑟对视。
回归的路已经被彻底堵死,而且是被他们想要回归的对象,用最残忍的方式亲手堵死的。
“……明白了,将军。”哈罗德声音沙哑。
戴维斯和米勒也如同梦呓般低声回应。
“很好。”
麦克阿瑟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都回去吧,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也好好想想,到底谁才是你们真正的敌人,谁才是你们未来唯一的依靠。”
四人如同提线木偶般,敬礼,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那栋建筑,重新站在加勒比灼热的阳光下,哈罗德、戴维斯和米勒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
叛变?回归?似乎已经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甚至充满致命陷阱的幻梦。
而办公室内,麦克阿瑟看着四人离去的背影,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拿起桌上那份来自德国的“礼物”,轻轻弹了弹。
“德国的人情.....我要拿什么去还呢?”
他知道,这场内部的危机,暂时被他用来自柏林的无形之手压了下去。
可未来究竟会如何呢?他们究竟会不会反攻呢?麦克阿瑟内心大概是知道的。
只是他不愿意去想。
现在过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