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七月十日，乌克兰西部，俄罗斯解放军第一步兵师临时驻地。
天气已经变得炎热，即便是傍晚，从田野上吹来的风也带着一股燥气。
临时搭建的营房里混杂着汗味与劣质的烟草味道，这些味道似乎构成了这支新生部队独特的气息——一支混杂出来的部队。
师指挥所是一栋被征用的二层民房，朱可夫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操场上正在进行队列训练的新兵。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德军原野灰军服，衣服上没有军衔标识，臂章则是新设计的俄罗斯解放军徽记——一把插在荆棘王冠上的利剑。
这是林尚舟自己亲自设计的，朱可夫对此不置可否。
他的背影依旧宽阔，但比起在哈尔科夫被俘时消瘦了些，眉宇间的皱纹也更深了，像是用刻刀狠狠划上去的。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此刻正带着审视和忧虑，看着那些动作生疏，口号还有些气无力的新兵。
“朱可夫将军。”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朱可夫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他的总参谋长，谢尔盖·伊万诺夫走到了他身边，作为朱可夫的旧部，他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俄罗斯解放军第一步兵师的总参谋长，他也是朱可夫不可或缺的“大脑”。
“看看吧，谢尔盖。”朱可夫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就是我们的‘第一师’。”
操场上，新兵们正笨拙地进行持枪训练，他们的装备是清一色的德制Kar98k步枪，身上的军服也是德军制式，只是臂章不同。
教官是德国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大声呵斥着，偶尔不耐烦地上前粗暴地纠正动作，那些新兵大多面黄肌瘦，眼神茫然，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自德军占领的俄罗斯村镇，有少部分来自于战俘营里，征召他们没费太大力气——德军承诺的饱饭和军饷，对于在战火和征粮队双重煎熬下挣扎的人来说，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但他们的战斗意志和归属感，几乎为零。
“至少他们拿上枪像那么回事了。”伊万诺夫语气平静的说“比起之前我们只有几百名军官空谈的时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进步？”
朱可夫哼了一声：“用德国人的枪，吃德国人的粮食，听德国教官的指挥，我们算什么？雇佣兵？还是傀儡？”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但伊万诺夫听得很清楚。他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
这时，门被推开，副官米哈伊尔·索科洛夫和警卫营长瓦西里·彼得罗夫走了进来。
索科洛夫走上前，将一份文件放到了桌子上，眼中是浓浓的不悦，他语气不满的说：“将军，联络司令部送来了下一阶段的训练大纲。”
“他们要求我们在一周内完成连级战术协同演练，这根本不可能！这群新兵蛋子连左右转都还分不清！”
“而且我们的装备也不知道是否充足。”
彼得罗夫则走到窗边，粗声粗气地说：“我刚才去看了后勤处那边，又送来了一批mp40冲锋枪，数量比报上去的还多了一点，德国佬在装备上倒是没怎么克扣我们。”
朱可夫转过身，走到桌边坐下，示意他们也坐下。桌子上铺着地图，旁边放着德制的咖啡壶和几个杯子。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黑咖啡，没加糖也没加奶，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装备是不错。”
朱可夫放下杯子说道，这是他成为俄罗斯解放军步兵一师的师长后唯一感到很不错的地方，德国人从没有在装备上对他们有所克扣。
“但你们要清楚，他们给我们这些，不是出于慷慨，我们消耗的每一颗子弹，吃的每一块面包，都记录在案，施蒂尔普纳格尔将军的联络司令部，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他提到了联络司令部的负责人，卡尔-海因里希·冯·施蒂尔普纳格尔，德军在这个步兵一师里安排了一个所谓的“联络司令部”，美其名曰方便与德军协调工作，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个联络司令部是干什么的。
施蒂尔普纳格尔不像前线的曼施坦因那样锋芒毕露，但他那种不动声色的掌控力更让朱可夫感到压力。
他从不直接干涉朱可夫的日常管理，但所有的命令、补给申请、训练计划，最终都需要得到联络司令部的盖章认可。
“他妈了个逼的，那个联络司令部！”
索科洛夫忍不住抱怨：“他们简直是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我们制定的任何计划，哪怕是营级的防御演习，都要先送到他们那里的顾问手上‘审阅’。”
“还有那些顾问，名义上是‘协助’，实际上眼睛盯着每一个环节，那个负责作战的基尔曼斯埃格少校，每次开会都拿着个小本子，妈的问的问题比我们自己人还细！”
伊万诺夫点了点头：“朱可夫将军，米哈伊尔说的没错。联络司令部对我们的渗透和控制，比表面上看得到的更深，我认为，在我们的师内部，也有他们安插的线人。”
房间里安静了一下，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声和彼得罗夫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线人？”彼得罗夫皱紧了眉头：“在我们的人里？”
伊万诺夫的声音压得更低：“可能性很大，别忘了我们那些基干士官和老兵，虽然大多是朱可夫将军拉拢来的，也有不少是真心想跟着您干，但其中必然混杂着只是为了逃离战俘营的投机者，或者……被德国人秘密发展的人。”
“德国人不会完全信任我们，就像我们不会完全信任他们一样。他们需要确保这支部队的‘纯洁性’，或者说，确保它不会把枪口调转。”
这是完全会发生的，谁也都能理解的，不管怎么说这个俄罗斯解放军第一步兵师都是一个有着万人规模的步兵师，牢林和德军不可能完全放养这支部队。
朱可夫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希佩尔宰相是个精明的人，他不会把赌注完全压在我的‘信誉’上，这些线人，既是耳朵，也是枷锁。”
他顿了顿，看向伊万诺夫：“谢尔盖，这件事你多留意，但要谨慎，不要大张旗鼓地清查，打草惊蛇反而不好。”
“我明白。”伊万诺夫点了点头。
“还有那个第16装甲师。”
彼得罗夫翻了个白眼，朝窗外某个方向努了努嘴：“就在我们东边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驻扎训练，我手下的人去看过，清一色的德国三号、四号坦克，可能还有新家伙，数量绝对超过一个标准装甲师的编制，他们训练时扬起的尘土隔老远都能看到。”
提到这个装甲师，房间里的气氛更加沉闷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装备精良、战斗力强悍的德军装甲师部署在附近，主要任务绝非单纯的训练或充当预备队，它就是悬在俄罗斯解放军第一步兵师头顶的一把利剑，一把时刻提醒他们认清自己位置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旦第一步兵师有任何“异动”，这个装甲师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完成机动，将他们这支主要由步兵组成且缺乏重武器训练不足的部队彻底碾碎。
“监视？这他妈就是赤裸裸的威胁！”索科洛夫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不高兴了？”
朱可夫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米哈伊尔，不满有用吗？我们脚下的土地是德国人控制的，我们呼吸的空气里，都飘着德国人的燃油味，我们没有自己的兵工厂，没有自己的后勤线路，甚至连士兵口袋里的香烟都是德国货。”
他指了指窗外：“看看那些新兵，他们为什么来这里？为了崇高的理想？为了解放俄罗斯？不，大部分人只是为了活命，为了吃饱饭，如果我们断了补给，不出三天，这支队伍就会自己垮掉。”
“德国人不需要动用一个装甲师，只需要停止供应面包和弹药，我们就完了。”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他们的一切都依附于德国人，这种依附关系，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拥有真正的自主权，联络司令部的顾问、内部的线人、虎视眈眈的装甲师，以及掐住命脉的后勤补给，共同构成了一张无形而坚固的牢笼。
朱可夫和他的军官们，就像是笼子里被精心喂养的猛兽，看起来獠牙仍在，但活动的范围早已被划定。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让这支队伍形成战斗力。”
朱可夫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只有我们自身强大了，有了价值，才有资格去谈条件，才有可能……去做我们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所谓的“真正想做的事情”，在座的几人都心照不宣。
推翻萨文科夫的暴政？拯救俄罗斯？还是……更复杂的图谋？
前两者是明确在纸面上的，俄罗斯解放军第一师的建立目标就是如此，但更复杂的目标....此刻这还是一个隐藏在心底，不敢轻易触碰的模糊目标。
朱可夫对伊万诺夫说：“我们必须抓紧训练，德国人的训练大纲虽然苛刻，但并非没有道理。”
“严格按照大纲来，让那些德国教官去折腾，告诉我们的军官，忍住气，把本事学到手，武器装备，能多要就多要，彼得罗夫，你和后勤的德国顾问打交道时，可以适当‘亲近’一些，让他们觉得我们确实在依赖他们，放松警惕。”
彼得罗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朱可夫的意思，重重点头：“是，将军！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谢尔盖。”
朱可夫又看向伊万诺夫：“思想工作不能停，要让我们的人，特别是那些军官和基干老兵，明白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不是为了给德国人当炮灰，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有朝一日，能用自己的方式决定俄罗斯的命运。”
“这些话，要讲究方式，私下里小范围地说。”
“我一直在做。”伊万诺夫沉稳地回答：“我们每周的秘密学习会，效果不错。骨干军官们的思想基本是统一的，只是，范围不能再扩大了，必须确保核心圈子的纯洁。”
朱可夫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夜幕开始降临，操场上训练的新兵已经散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场地和几盏孤零零的探照灯。
远处的天际线，隐约能看到一丝灯火，那是第16装甲师驻地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无比艰难且充满争议的道路。外部是德国人的利用和提防，内部是成分复杂心思各异的部队，未来还要面对同胞的指责和战场的血腥考验。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好了，都去忙吧。”
朱可夫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断：“记住我们现在的处境，忍耐，学习，壮大，时间会给我们答案。”
伊万诺夫、索科洛夫和彼得罗夫站起身，向他敬礼，然后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朱可夫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右手握着咖啡杯，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再喝一口咖啡。
桌子上摆放着训练大纲文件，德文印刷体冰冷而清晰。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广袤的俄罗斯平原，是伏尔加河畔可能正在爆发的激战，是莫斯科那些将他污蔑为叛徒的丑陋嘴脸，是家乡可能正在遭受苦难的亲人们。
过了许久，朱可夫猛地睁开眼睛，拿起笔开始在德军的训练大纲上用俄文写下自己的批注和调整意见。
他的字迹有力而急促，仿佛要将内心所有的压抑和力量，都倾注到笔尖之下。
这条路已经选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格奥尔基·朱可夫，必须带领这支畸形的部队在这铁与血的夹缝中杀出一个未来，无论这个未来，最终会是什么样子。
此时此刻，他只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