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有一个问题。”梧惠说，“既然水晶如此被推崇，为何在诸多流派中，琉璃却常常被视为七宝之一，甚至在某些语境下替代了水晶的位置？”
那位解说员听到这个问题，眼睛明显亮了起来，脸上露出极为赞赏的热情笑容，仿佛终于遇到了一个能触及更深层话题的知音，立刻给予了积极的回应。
“这位小姐问得非常好！这听起来的确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在‘佛家七宝’的诸多记载中，琉璃是其中唯一明确的人造之物。”他语调升高，吸引了周围更多人的注意。
“这其中有多重原因，”他侃侃而谈，“首先，我要纠正我之前语义的偏差。琉璃最初被广泛应用，其实并非完全用于替代水晶，也有很大成分是为了替代另一种昂贵的天然宝石——青金石。那种深邃的蓝色天然宝石，在佛经中被称为‘吠努离’或‘璧琉璃’。能工巧匠们仿造青金石，制作出了人造琉璃，广泛用于佛像装饰和法器制作。”
“在古老的过去，想要制作出纯净、透明、色彩鲜艳的琉璃，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它需要高超的冶炼技术和珍贵的矿物原料，其价值在当时足以与陶瓷、青铜这些珍宝并列。而且，”他进一步阐释，“这与佛教本身的理念有关——比起对‘天然’的极度追求，反而更看重一件物品所能阐释的佛法教义。琉璃的人造属性，恰恰成了阐释佛理的绝佳比喻。”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相互低声交谈。
他的话语充满了感染力：“佛经中描绘的西方极乐世界，其地面、建筑都是琉璃铺就，比如《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的药师佛净土，就被称为‘琉璃光世界’。这是因为琉璃晶莹剔透、光明澄澈的特质，完美地象征了佛土的清净无染、光明圆满，没有一丝尘埃和污秽……更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染上一种启示般的意味：“琉璃是由最普通的沙子，经高温淬炼、去除杂质而后形成的珍宝。这个过程，正如同修行：世人本如凡沙，通过历经磨难、修习佛法、涤除内心的贪、嗔、痴等一切污垢，最终可以觉悟成佛，化身如琉璃般晶莹剔透的智慧法身。这是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意义极其深远，能照见、口、意三业，驱除邪念和污秽之气，保护身心安宁。其通透的特性更寓意着心明如镜，洞悉万物真相……”
他的话音落下，展厅内一片寂静，众人都沉浸在这番将工艺、信仰与哲学完美融合的阐释中。而梧惠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坚硬，冰冷。
清透，明亮。
——心明如镜，洞悉万物真相。
极月君，乃至它更早的主人，妖鸟迦楼罗，也可曾有过这般明悟的体验？
解说员脸上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向梧惠的方向微笑着颔首，继续说道：
“本次展会还有一件非常特殊的展品，原本还未到预定的展示时间……但看在今日各位嘉宾都如此热情投入，尤其是感谢这位小姐提供的绝佳契机——我们破例提前向大家展示这件珍宝。”
他边说边走向展厅后方，几排被厚重黑绒布覆盖的展柜。在众人好奇目光的追随下，他停在了靠近中间的一个柜子前，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掀开了那块黑布。
就在黑布掀开、那枚宝石暴露在灯光下的瞬间，梧惠只觉得它折射出的光芒，在她视线里剧烈一闪，像一根钢针从眼眶猛地刺入她的大脑。
本能一般，她要朝那个展柜猛冲过去。然而就在身体刚刚前倾，脚步即将迈出的瞬间，一只手突然从她身后伸出，用力攥住她的手腕。
一股强大的阻力伴随关节的阵痛传来，硬生生止住了她前冲的势头，避免了她整个人失控地扑在坚硬的玻璃展柜上。
梧惠猛地回过头，呼吸急促，眼中还带着未散的震惊与急切。
莫惟明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眉头紧锁，正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臂，向她摇了摇头。
解说员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脸上优雅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连忙打圆场道：“没、没想到这位尊贵的小姐……您对这件展品如此……情有独钟？”
梧惠的目光重新盯向那枚宝石，心中暗潮汹涌。
怎么能不感兴趣呢？
主体呈现出深邃雪青色、翻涌着斑斓火彩的、形状宛如一颗水滴却又拖着一条极长、极细且蜿蜒曲折的尖锐末端的宝石……
不正是她最熟悉的琉璃心的残片吗？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胸口那片与琉璃心融合的区域，似乎正对应着远处那枚碎片，泛起一阵灼人的、实实在在的炽热。
那绝不仅仅是错觉。
莫惟明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站在梧惠前，隔断了那枚碎片与她之间灼热的视线连接。他微微俯身，假装认真地打量着柜中的宝石，目光快速扫过旁边的介绍标签——那上面极其简洁，只有孤零零的「琉璃」二字，再无更多信息。
他直起身，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周围被吸引过来、面露好奇与惊叹的宾客，然后转向解说员，语气平和地询问道：“能请您为我们介绍一下吗？看来大家都对它非常好奇。”
解说员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仿佛就在等这一刻。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讲述古老传奇般的语调开始了介绍。
“当然！这件展品是由一位……嗯，极为特殊的贵宾提供的。有传言说，这位贵宾甚至并非人类，而是游走于三界之间的六道无常——当然，请允许我诚实地补充一句，”他笑了笑，仿佛在分享一个无伤大雅的轶闻，“我觉得，这或许也可能是对方为了增添藏品的神秘色彩而刻意营造的说法。”
“哈哈哈……”
“但无论如何，”他继续道，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回宝石，“这件珍宝的来历非同凡响。据信，它属于传说中神鸟迦楼罗的心脏所化。诸位请看它的形状，是否像一滴永恒的眼泪？或许，祂也曾被巨大的悲伤所淹没。那一刻，祂是与祂的爱人——一位被称作迦陵频伽的妙音鸟一同死去的。”
这番叙述让梧惠感到一阵茫然，她下意识与莫惟明交换眼神，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据他们所知的故事的版本，似乎并非如此……那位“妙音鸟”应当没有死——至少不是和妖鸟一同被神无君斩杀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整个宏大的神话传说，与他们眼下切身经历的、与琉璃心碎片直接相关的事情比起来，显得过于遥远了。解说员显然也只是在为他负责的展品赋予一层吸引人的神秘主义色彩，至于更近的、展品最近发生的事情，他恐怕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动听、空灵婉转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么请问，这件迷人的展品，也会在今日晚间的拍卖会上出现吗？”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灵力，让人群出现了一瞬的恍惚。这恰与那妙音鸟的传说相得益彰。莫惟明和梧惠立刻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雅致墨绿色旗袍、发间簪着一支垂下细碎金絮的木簪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人群稍外侧。
……是叶月君。
她怎么会在这里？
解说员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茫然，努力回忆着安排：“呃，这个……关于今晚的拍卖品……”
他看上去并不是很乐观。恰好此时，一位工作人员快步上前，低声与他耳语几句，并递给他一张清单。解说员迅速浏览了一遍，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
他转向叶月君，歉然道：“非常抱歉，这位尊贵的女士。根据清单显示，这件展品……并不在今日的拍卖名录之上。但请各位不必完全失望，兴许可以期待一下在最后一天的慈善晚会——它或许会有机会登场。”
这段关于迦楼罗与妙音鸟的插曲很快过去，周围的人群对那枚做工精良、故事凄美的琉璃发出阵阵惊叹，但更多的宾客还是逐渐散去，流向其他更易理解和欣赏的展柜。
解说员也适时地提醒大家，对面的展厅有部分展品授权制作的高仿纪念品发售，并有精通传统玉雕、点翠等工艺的大师现场演示与定制服务，欢迎各位宾客前往选购。
三人默契地脱离人群，穿过喧闹的走廊，来到了相对安静的露天甲板上。
莫惟明靠在栏杆上，看着叶月君，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
“我想过这次‘九皇会’可能会引来……或者邀请了六道无常，但确实没想到您也会在。”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探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的前世……不就正是那个传说里的‘妙音鸟’吗？”
叶月君闻言，脸上那抹惯有的表情并未有太大变化。她轻轻抚过被风吹动的鬓发，声音依旧悦耳，却透着一股淡然：“那也已是前世的事，与现在的我没什么太大关系了。何况我如今的声音，是来自一位鲛人的友人。我这次来，原因有很多……”
她说着，目光缓缓落到一旁紧张注视着她的梧惠身上。梧惠立刻抓住了这个时机，急切地追问道：“叶月君！那个……关于我父母的消息……”
叶月君迎着海风，轻轻吸了一口气，却似是带上了一丝更沉重的分量。
“这确实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也许你还记得当时在那座破败庙宇里……我为庇护众人而展开的结界。”
梧惠立刻点头，那段记忆深刻而清晰：“是的。您利用了……那些红石，构筑了保护大家的法阵。虽然……”
“线索恰恰在这些红石上……事后我仔细探查过，我从你家所在那个小镇、从战争的废墟深处带走的那些红石……追溯了它们残留的、极其微弱的气息印记。它们……似乎是属于你父母的物品。”
“什么？”
莫惟明立刻看向梧惠，她一副如遭雷击的模样，猛地向后踉跄半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激烈地反驳：“不可能！我父母……都是理工方向的从业者。他们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对各类玄学传说也是敬而远之。他们怎么可能……拥有这种东西？”
海风卷起她的发丝，卷走了她话语尾音里的那点底气，却带来翘起她记忆认知的力量。
莫惟明代替一时语塞的梧惠，提出了更具体的问题：
“这是否意味着，在梧小姐不知情的时候——或者至少，在她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之后，他们开始对玄学相关的事产生了兴趣，着手进行了一些研究？您提到的红石，明确具有隐匿的特性，又不仅仅是兴趣那么简单……”
叶月君缓缓点头。
“是的。归根结底，红石是一种灵的结晶，和矿石的形成差不多……只不过是发生在生命体中的。无论其被发现于竹节、鱼腹还是蛇脑，红石的诞生，都意味着主体不仅具有修行的意图，更已经具备了实现这种意图的力量。”
“它最显着的特征，就是让个体隐匿踪迹，以保全自身。这是被动的、天然的特性。通过稀释精神、弱化意志，制造出认知的迷彩。正因如此……红石无法被大规模勘探开采，也无法通过其特征针对性地捕获。它的获取，很大程度上全凭运气和机缘。”
“你们甚至可以认为，赤真珠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特殊的、结构复杂的红石……朽月君这些年颇有研究。对于蟒神那样的存在而言，赤真珠虽表现出主动加害的特性，但究其本质，也是为了捕获猎物以维持其存在。只是，这种方式对其它生灵而言成了灾难。”
认真聆听的两人频频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