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带忍不住皱眉。这人一开口就知道，老节奏大师了。
比起那些狺狺狂吠的杠精，他可以算是杠精中的精英怪。一些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家伙，说不定真的会被他带着走。他的办法并不难，无非是上纲上线，但却很容易混淆视听。
首先，翁钓雪把科塔萨尔这种实验性的写作上升为偏题；然后，他又看似理性中立客观地退一步讲话，说即便不是偏题，也是故意写这样的小说试图讨好评委；最后他甚至把事情拔高到了传统叙事与先锋叙事的对立。众所周知，这种对立在文学界内已经争吵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认为好故事是文学的前提，也有人认为好故事并非文学的全部。
两者其实都有自己的道理，李带本人其实没有什么倾向。但翁钓雪这么一说，自然而然，就把李带摆在了传统叙事的对立面，再来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地排比和反问，那些本来就对所谓「哲学小说」不满，本来就对西方文学界不满的老编辑们自然会投出反对票。
但他们在高昂的情绪下却忘记了，现在不是在给自己的文学立场投票，而是在给这篇小说是否通过复赛投票，通过或是不通过，跟其他无关，只跟这篇小说到底符不符合要求有关。
这就要回归最初的问题，这篇小说到底有没有偏题。但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李带清醒地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却不在现场，无法为自己申辩。
周助也在旁边愤懑不平，手上的筷子抖动不止，连声暗骂翁钓雪为出风头，不要老脸，为把自己打造成文化名人，不惜拿后辈祭天，毁掉人家未来的大好前途。
在场的陈竖、林果和章守白也正心焦。
陈竖和林果的身份是巡检员，不可能参与到讨论中，况且现在正是直播，突然冒出来帮着李带说话，可能会因为自己跟李带的关系被诟病，到时候翁钓雪可就又有话说了。
章守白更是不可能说话。
虽然他完全支持李带，但是他刚刚才把组长的位置让出去，现在又跑过来指手画脚，于情于理都是不合。再说他还一直认为李带的决赛通行证没什么问题。复赛只是来挑战自我而已。
现在场上只有施楚楚了，她刚看到这篇小说的时候就很喜欢，无意间又看到卷上的名字，就决定要出面说点什么。
可问题是，她的身份有些尴尬。
今天过来，她主要是做导播的，应该待在后台的导播室负责切换镜头，等待在场评委老师做出了决定，再站到前台简单宣读下结果就行。
编辑评委们才是这次的主角，她就是负责选信号、切镜头、调音响的工具人，最多就是能帮忙总结下专业性强的讨论，帮助观众们迅速抓住重点。
既然无法挑战，于是她想到用归谬的方法进行总结，让大家发现翁钓雪话中的逻辑漏洞，并鼓励有不同意见的编辑起身反驳。
“好了，在讨论中已经有了初步结果，评审组长翁先生的意见是，认为屏幕上这篇名为《一朵黄花》的作品是在代表先锋文学，挑战传统文学的秩序，所以发起了存疑评议。”
施楚楚言下之意是，这小说谁都代表不了，也不想挑战谁，这都是你自己脑补出来的。
翁钓雪很快发现了问题，迅速补全了逻辑链条。
“不，客观来说，我是认为这位作者，在没有符合本轮命题要求的情况下，贸然去写理念多过实际的作品，这很可能是受到了某些舶来的不正之风影响。它确实没什么剧情不是吗？”
施楚楚就着他的话道：“理解了，我修正我的说法，您提出质疑的原因有两点，一是作者可能跑题了，二是作品中没有剧情。等在场其他编辑老师提出意见后，就会进入投票环节。”
这意思是，持反对意见的人呢？快站出来啊！
“翁老师，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还请您指正，事实上，我认为这篇小说没有跑题。”
站起来的人在后排，是一个在场大部分人都不认识的小个子，虽说他也不是初次参加复赛的评审了，但是好多人却似乎从未见过他的脸，即便见过，也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他总是如此，既不出风头，也不出洋相，只需要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做好手里的事就好。
可是近半年来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他，即便在这样的场合，即便在场的编辑，资历都比他更老，他只是个刚刚开始接受原创业务的副总编，但他看到了不平之事，他就要站起来说话。
这是编辑部来的年轻人教会他的。
甘敬站起身，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没有跑题。”
他继续解释道：“这篇小说里面并没有用幻想元素去解释重生者的出现，反而用的是最现实的逻辑。这逻辑建立在哲学问题之上：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么说，可能太过宽泛，换个问题好了，大多数人的一生，到底是不是相似的，徒劳的，周而复始和全无意义的呢？
这个问题很重要，只不过我们很多时候都选择性地忽视了。这篇小说，就制造出让你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的有趣困境。
小说中的男人在公交车上，看到跟一个跟他极度相似的小男孩，让他不免想到自己。
虽说这里用了轮回重生这种比较夸张的说法，但我们知道，这既不是科幻也不是奇幻，只是现实中单纯的误认与巧合。
因为作者所说的相同，不是完完全全一模一样的，而是广义上的同质。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出生、求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病痛、养老、临终，等等，这么个过程。
所以我说，这篇小说的作者并没有跑题，反而完全合乎题意。甚至我认为，在扣题的层面，它比刚才的介绍的那篇小说做得更好，如果说《七昼夜》把时空拉长了三分之一，这篇《一朵黄花》却是把时空拉长了一倍！”
甘敬此言一出，方才一面倒的场内形势扭转了不少，但还是不占优。
翁钓雪追问道：“好。就算如此，那情节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