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夜。
松江省工业机械学校男生宿舍楼307室。
窗玻璃被一层薄薄的冰花覆盖,模糊了外面沉沉的夜色。细密的雪粒子被风卷着,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而执拗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小虫在啃噬寂静。
室内,一盏昏黄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泡悬在屋顶中央,光线被浑浊的空气切割得更加黯淡无力。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浓烈地混合着隔夜泡面汤的酸馊气、汗腺分泌的青春气息、劣质烟草燃烧后残留的辛辣、还有鞋袜堆积发酵出的难以言喻的闷浊。这是独属于集体宿舍、独属于年轻男性身体的、蓬勃又混沌的味道。
张煜猛地睁开眼。
陈旧泛黄、布满水渍印痕的天花板撞入视野,几道蛛网在角落无声蔓延。耳边是高低起伏、节奏各异的鼾声、磨牙声,交织成一场杂乱无章的生命交响。
他有些恍惚地撑起上身,薄硬的棉絮被滑落,露出年轻健硕、只穿着洗得发黄背心和运动短裤的上身。
古铜色的皮肤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覆盖着贲张却不夸张的年轻肌肉,肩宽背阔,手臂线条流畅有力,充满了属于十八岁身体特有的、原始而纯粹的生命力。一股初冬的寒意瞬间透过单薄的背心布料,激得他皮肤上泛起细小的颗粒。
他低头,摊开自己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双手。这不是那双在硝烟与鲜血中磨砺得粗糙如砂砾、无数次扣动扳机、沾满泥泞与战友鲜血的手。这双手有力,掌心温热,指腹的茧子源于搬弄冰冷的钢铁零件和粗糙的体育器械,干净,带着属于这个平凡世界的温度。
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九六年的初冬,回到了这间充斥着兄弟气息的简陋牢笼?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发生的起点?
“老六!醒醒!你丫又做啥春梦了?哈喇子都快流到枕头上了!”一个戏谑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从对面下铺传来,打破了张煜的怔忡。
说话的是老二王亮。
他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像被轰炸过的鸟窝,整个人裹在一床印着褪色红星、打着补丁的军绿棉被里,只勉强露出半张脸。
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闪烁着促狭的笑意,像两颗嵌在煤堆里的玻璃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张煜。
“滚犊子!”张煜几乎是本能地笑骂回去,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洪亮有力,震得头顶的灯泡似乎都晃了晃。
这熟悉的粗鄙对白,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的闸门,汹涌的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冲上心头。
他猛地掀开被子,一股更浓的汗味混合着年轻身体的热气散开。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这股真实的、带着颗粒感的冰冷触感,彻底将他从重生之初的恍惚中拽了出来。
寝室里其他沉睡的“野兽”也被这动静惊扰,发出不满的咕哝。
“吵吵啥?才几点?鸡都没叫呢……”上铺的老大温阳瓮声瓮气地抱怨,声音像闷在坛子里。
他翻了个身,身下那张早已不堪重负的双层铁架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嘎”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温阳是寝室里海拔最高、块头最大的,性格也如同他敦实的身板,憨厚沉稳,是兄弟们默认的“定海神针”。
“老六准是梦见隔壁女寝的谁了!瞧这动静,憋得慌吧?”老三冯辉从上铺探下他那颗瘦长的脑袋,细长的脖子像只营养不良的鹳鸟,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带着点猥琐的坏笑,小眼睛在昏暗中滴溜溜地转着,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隔壁的旖旎风光。
“得了吧!”老四王岩一边摸索着往身上套一件洗得发白、肩膀处磨出毛边的藏蓝色工装外套,一边毫不客气地拆台。
他个子不高,但精瘦干练,一双眼睛透着机灵劲儿,是寝室公认的“消息树”。“老六那眼光,能看上隔壁那些歪瓜裂枣?我赌一根火腿肠,他准是梦见校医室的张老师了!”他挤眉弄眼,语气笃定。
“张老师?嘶……”老七何木咂着嘴,裹紧了自己的小薄被,一脸神往又惋惜地接茬,“那身段,那气质…走路跟飘似的,说话声儿也软…可惜啊,病恹恹的,跟画片儿里的林黛玉似的,风一吹就倒…”他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眼神却亮晶晶的。
“林黛玉咋了?那叫病弱美!懂不懂欣赏!”老五任斌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胶布缠着腿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书呆子特有的认真,试图维护心中不容亵渎的女神形象。他怀里还抱着本卷了边的《机械原理》。
“切!”老八雁洋不屑地嗤笑一声,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挥舞着拳头,模仿着格斗动作,带起一阵风,“要我说,还是咱校卫队的蓝山带劲!那腿,又长又直,绷紧了跟钢筋似的!那腰,细的!啧啧,看着就有劲儿!一拳下去,保管能打死一头牛!”他体格结实,是校卫队的预备队员,语气里充满了对力量的崇拜。
“蓝山?那是带刺儿的仙人掌!扎手!你敢碰?”老九吴东,寝室里年纪最小的老幺,此刻也兴奋地加入了这场深夜品评大会,小脸在昏暗中激动得通红。
“还得是朱莓!那才叫火辣!前凸后翘,那毛衣绷得…啧啧,跟电影画报上的香港明星似的!走起路来,那叫一个…波涛汹涌!”他年纪小,词汇量有限,只能用最直接的形容词,却精准地表达了所有青春期男孩对成熟性感的原始向往。
听着兄弟们七嘴八舌、荤素不忌地点评着学校里那些引人遐想的“风景线”,张煜靠在冰冷的铁架床柱上,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那些血火硝烟、生死诀别、刻骨铭心的伤痛与无力,仿佛真的只是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被这混杂着汗臭、泡面汤与青春荷尔蒙的浑浊空气,被这粗鄙却无比真实的兄弟对话,一点点冲刷、覆盖。
一种奇异的平静,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沉甸甸的归属感,在他胸腔里缓缓弥漫开来。
他拿起床下那个印着褪色红字“松江工业”的搪瓷缸,走到窗边那个锈迹斑斑、边缘都卷了皮的铁皮水桶前。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被舀起,狠狠泼在脸上。那彻骨的凉意如同冰锥,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每一个毛孔都骤然紧缩。他甩了甩头,水珠四溅,抹了把脸,抬头望向窗外。
透过模糊的冰花和纷飞的细雪,依稀可见外面沉沉的夜色。天空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蓝,几颗寒星在云层缝隙里微弱地闪烁。深秋残留的梧桐枯枝在风雪中摇曳,如同鬼魅伸向天空的嶙峋手臂。远处,几栋红砖砌成的教学楼轮廓在风雪中沉默矗立,像蛰伏的巨兽。
更远处,学校机械厂那根高大的烟囱,如同指向黑暗苍穹的沉默手指。空气清冽而干燥,带着北方初冬特有的凛冽气息,吸入肺腑,冰冷而真实。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夜。
松江省工业机械学校,男生宿舍307室。他,张煜,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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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发啥呆?冻傻了?”王亮的声音把张煜从窗外的风雪中拉回。他已经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套了件皱巴巴的绒衣,正就着昏黄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用半截锯条磨一把小水果刀的刃口,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赶紧的,水房这会儿人少,再晚点又得挤成沙丁鱼罐头!”
张煜回过神,嗯了一声,拿起自己的搪瓷脸盆和毛巾香皂。脸盆边缘磕碰得坑坑洼洼,印着模糊的牡丹花图案。盆里扔着半块“灯塔”牌肥皂,带着一股工业皂的碱味儿。
走廊里灯光更加昏暗,长长的通道如同幽深的洞穴,两边是密密麻麻紧闭的宿舍门。
冰冷的水泥地面吸走了脚底最后一点热气。水房在走廊尽头,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哗啦啦的水声、脸盆磕碰声、以及男生们肆无忌惮的喧哗和不着调的歌声。
推开那扇油腻的木门,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水汽、尿臊气、劣质洗发膏的香精味、还有汗湿身体蒸腾出的热气。
十几个光着膀子或只穿背心的男生挤在狭长的水泥盥洗槽前,白色的水汽蒸腾弥漫,模糊了灯光。结实或瘦弱的年轻身体在灯光水汽中晃动,古铜色或白皙的皮肤上滚动着水珠,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有人在大声擤鼻涕,有人对着墙角的尿池放水,有人互相撩着冰冷的水花打闹,笑声粗粝而响亮。
张煜找了个空位,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地冲下,激得他手臂上的汗毛瞬间倒竖。他深吸一口气,将整张脸埋进冰冷的水流中。
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瞬间刺透了皮肤,直抵骨髓。前世那些浴血的面孔、绝望的呼喊、冰冷的尸体、还有陈琛那双被冰蓝覆盖的空洞眼眸……在刺骨的冰冷刺激下,如同破碎的胶片,在他紧闭的眼前疯狂闪回、旋转!
他猛地抬起头,大口喘息,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和贲张的脖颈线条滚落,砸在搪瓷盆里,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如同战鼓。
“操!真他妈凉!”旁边一个只穿着红背心的壮硕男生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使劲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打破了张煜短暂的窒息感。
张煜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水房这些鲜活、喧闹、对未来一无所知的面孔。
这里没有枪林弹雨,没有尔虞我诈,只有青春的躁动和属于这个年纪的懵懂烦恼。他拿起肥皂,在冰冷的水流下用力搓洗着手臂,粗糙的皂体摩擦着年轻紧绷的皮肤,带起细微的疼痛感,却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
洗完脸,寒意驱散了最后一丝困倦。张煜端着盆往回走,刚走到307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兴奋的议论。
“…真的!我刚路过女寝楼下,亲眼看见的!黄老师!就那个新来的,教什么…企业管理的?对!穿得那叫一个…啧啧!” 是老三冯辉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
“快说说!长啥样?真有传的那么邪乎?”老九吴东急切地追问。
“邪乎?那词儿都配不上!”冯辉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又猛地压下去,像做贼似的,“大波浪卷发!红的!跟电影里外国娘们儿似的!那脸,白得发光!眼睛贼亮,看你一眼,魂儿都能给你勾走!关键是那身条儿…”
他咽了口唾沫,“那大衣,一看就是贼贵的外国货,敞着怀,里面…里面那毛衣领口低得…我的娘诶!那俩…那俩大灯!又白又晃眼!还有那腰,细的!屁股翘的!穿着高跟鞋,那腿长的…一步三摇,跟模特儿似的!”
“我靠!真的假的?比朱莓还带劲?”老八雁洋的声音充满了怀疑和向往。
“朱莓?”冯辉嗤笑一声,“朱莓是辣椒,够味儿!这位…这位是…是啥来着?老五,那个词儿咋说的?”
“尤物。倾国倾城的尤物。”老五任斌推了推眼镜,文绉绉地补充道,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对对对!尤物!妖精!反正看一眼就忘不了!”冯辉激动地总结,“感觉…感觉就不是一般人!那眼神儿,扫你一下,冷飕飕的,又好像带钩子…啧啧!”
张煜推门进去,议论声戛然而止。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带着点被抓包的讪讪。张煜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把脸盆塞回床底。黄莺…那个如同暗夜罂粟般的女人,果然已经出现了。她就像一只优雅而致命的黑蜘蛛,悄无声息地将丝线撒向了这座看似平静的校园。
“老六,你…你刚听见了?”王亮试探着问,手里还在无意识地磨着那把小刀。
张煜直起身,目光扫过室友们年轻而充满好奇的脸,最终落在窗外纷飞的细雪上。“听见了。”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少议论老师,小心惹麻烦。” 他走到自己靠窗的铺位坐下,拿起枕边那本翻得卷了边的《机械制图》,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黄莺的出现,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预示着平静的表象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风雪在窗外呜咽。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王亮磨刀的“刺啦”声和室友们偶尔翻身的窸窣声。张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
脑海中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轮转:校医院里张柠苍白脆弱的脸和肩胛下那个不断涌血的窟窿;地下室深处朱莓被撕裂的红色皮裙和绝望的眼神;陈琛蜷缩在角落,眼眸被冰蓝覆盖时发出的凄厉惨叫;还有黄莺那永远噙着冰冷玩味弧度的红唇,如同毒蛇的信子……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眼神锐利如刀。
这一次,他绝不允许悲剧重演。无论挡在前面的是磐石集团的杀手,还是隐藏在校园深处的毒蛇,他都要用这双年轻有力的手,撕碎所有的阴谋,护住那些他珍视的生命。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出冷硬的轮廓。力量,这具年轻身体里蕴藏着的、前世巅峰时期也无法比拟的、如同初生猛虎般的纯粹力量感,正从四肢百骸中苏醒、奔涌。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声音急促而带着一丝慌乱。
“谁啊?大半夜的!”温阳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掀开被子坐起身。
门外传来一个细弱、带着哭腔的女声,穿透木门,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清晰:“张…张煜同学在吗?求求你…帮帮忙…陈琛…陈琛她…”
张煜的心脏骤然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几乎是弹射而起,两步冲到门口,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一个同样穿着宽大蓝白校服的女生,扎着简单的马尾,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慌,正是陈琛的同桌兼室友,叫林小雨。
她冻得瑟瑟发抖,看到张煜如同看到救星,语无伦次地哭道:“张煜同学!快…快去看看琛琛吧!她…她又做噩梦了!哭得好厉害…浑身发抖…我们怎么都叫不醒她…她一直在喊…喊冷…喊救命…还…还提到了你的名字…”
风雪瞬间灌入温暖的宿舍,冰冷的空气让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张煜甚至来不及套件外套,只穿着背心短裤,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椅子,沉声道:“带路!”
他像一头被惊动的猎豹,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门外冰冷黑暗、风雪交加的走廊。昏黄的灯光将他只穿着背心短裤的、贲张着年轻肌肉的背影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力量感。
307宿舍的兄弟们面面相觑,短暂的呆滞后,老大温阳第一个反应过来,抓起自己床上的军大衣:“愣着干啥!跟上去看看!”一群人慌忙套上衣服鞋子,踢里哐啷地追了出去。
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如同细密的针扎。张煜跟在林小雨身后,在空旷寂静、只有风声呼啸的校园里狂奔。脚下是薄薄一层刚落下的、踩上去发出轻微“咯吱”声的积雪。女生宿舍楼在风雪中沉默矗立,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盒子。
林小雨带着他绕过宿舍楼正门,跑到楼后一处背风的角落。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废弃的自行车棚,勉强能遮挡些风雪。昏暗中,张煜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冰冷墙角、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
陈琛。
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蓝白条纹睡衣,外面胡乱裹着一件同样宽大的校服外套,却根本抵挡不住这初冬深夜的刺骨寒意。她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雏鸟,蜷缩成一团,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一小段在昏暗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的、脆弱得惊人的脖颈。
纤细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压抑的、如同幼兽受伤般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混合在呼啸的风雪声中,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冷…好冷…不要…箱子…蓝光…姐姐…救我…张…张煜…” 破碎的、带着巨大痛苦和恐惧的呓语,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张煜的耳膜!
前世那噩梦般的景象——安全屋里,陈琛那双被冰蓝覆盖、空洞失焦的眼眸,她那纤细身体在墙角剧烈抽搐、濒临崩溃的样子——瞬间与眼前这个蜷缩在风雪角落的脆弱身影重叠!巨大的痛楚和滔天的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张煜所有的理智堤坝!
“琛琛!”他低吼一声,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发颤。
他再也顾不得任何避讳,一个箭步冲上前,在那几个随后赶来的室友和惊惶的林小雨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张开双臂,用自己滚烫的、只穿着背心的、贲张着年轻肌肉的胸膛和臂膀,将那个冻得如同冰坨、颤抖不止的纤弱身体,紧紧、紧紧地裹进了自己怀中!
滚烫与冰冷,强壮与脆弱,在风雪肆虐的角落猛烈碰撞!
陈琛的身体在他怀里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颤抖。
她似乎想挣扎,想逃离这突如其来的、过于强烈的男性气息和滚烫体温的包裹,但冰冷的身体早已被冻得麻木,只剩下本能的、寻求温暖的靠近。
她冰冷的脸颊无意识地贴上了张煜裸露在背心外的、汗湿温热的颈窝,纤细的、布满冷汗的双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死死地攥住了他背心两侧的布料,指甲几乎要嵌进他贲张的背肌里。
“别怕…琛琛…别怕!是我!张煜!我在这儿!没事了…没事了…” 张煜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他宽厚的手掌带着惊人的热力,隔着单薄的睡衣和校服,笨拙却用力地在她冰冷颤抖的背脊上摩挲着,试图将更多的温暖传递过去。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具身体的纤细和单薄,那突出的肩胛骨,那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的腰肢,还有那透过薄薄布料传递过来的、少女特有的、青涩而柔软的曲线轮廓。
这份极致的脆弱与此刻的依赖,像最柔软的羽毛和最尖锐的针,同时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他只能将她抱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为她构筑起一道对抗寒冷与恐惧的壁垒。
温阳、王亮等人气喘吁吁地赶到,看到眼前这震撼的一幕,全都目瞪口呆地僵在了原地。昏暗中,张煜那贲张着肌肉的、如同山峦般宽厚可靠的后背,和他怀中紧紧包裹着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纤细身影,形成了无比强烈、令人窒息的对比。风雪在他们周围盘旋呜咽,却无法侵入那紧紧相拥的方寸之地。
“大衣!快!”温阳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厚重的军绿色棉大衣。
张煜小心翼翼地、如同抱着易碎的稀世珍宝,将陈琛冰冷颤抖的身体稍微松开一些。温阳和王亮立刻手忙脚乱地将那件带着温阳体温、散发着淡淡烟草和汗味的大衣,严严实实地裹在陈琛身上,连帽子都给她戴上,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布满泪痕和冷汗的小脸。宽大的军大衣将她完全淹没,更衬得她如同一个迷失在巨人国度的孩子。
“走,先送医务室!”张煜当机立断,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感。他俯身,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穿过陈琛的腿弯,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背脊,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打横抱起。陈琛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像一片羽毛。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头无力地靠在张煜肌肉贲张的臂弯里,乌黑的长发从军大衣的帽子边缘散落出来,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她紧闭着眼,身体依旧在宽大的大衣包裹下微微颤抖,像一只受惊过度、终于找到庇护的小兽。
张煜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朝着校医院方向走去。温阳、王亮等人如同护卫般紧紧跟在后面。风雪似乎更大了,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张煜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怀中那冰冷的身体和微弱的颤抖,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烧着他的心,也点燃了他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斗志。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这片自行车棚的阴影时,张煜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敏锐的、属于战士的直觉,让他感受到一道冰冷而极具穿透力的视线。
他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射向女生宿舍楼三楼的某个窗口!
那里,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拉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缝隙后面,没有开灯,一片浓稠的黑暗。
但就在那黑暗深处,一点猩红的光点,如同凝固的、充满恶意的血珠,在风雪夜的背景下,无声地亮起,又无声地湮灭。
是烟头燃烧的光。
紧接着,那点猩红消失了。窗帘的缝隙,也悄无声息地、缓缓合拢。
冰冷、审视、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玩味……那道目光的主人,如同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刚刚短暂地露出了它冰冷的信子。
黄莺!
张煜的瞳孔骤然收缩,抱着陈琛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贲张的线条在风雪中冷硬如铁。他收回目光,下颌线绷得死紧,不再有任何停留,抱着怀中依旧颤抖的纤弱身体,大步融入了前方更加浓重的风雪与黑暗之中。
风雪呜咽,卷过空寂的校园。女生宿舍三楼的窗帘缝隙彻底闭合,将最后一点窥探的目光也彻底隔绝。猩红的光点湮灭在黑暗深处,只留下冰冷的余烬和无尽的猜疑,无声地融入这1996年初冬的风雪之夜。
张煜抱着陈琛的身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每一步都踏在命运的薄冰之上,而他臂弯中那脆弱的温度,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即将到来的风暴的锚点。岭城的夜,雪落无声,却已悄然覆盖了所有通往未来的路径。
……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二日,清晨。
雪,在深夜悄然停歇。铅灰色的天空被撕开一道缝隙,露出清冷寡淡的冬日阳光,薄薄地洒在松江省工业机械学校的红砖建筑上。昨夜的风雪肆虐被一层洁白柔软的积雪温柔覆盖,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余下一种空旷而澄澈的安宁。屋檐下挂着一排晶莹剔透的冰凌,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空气凛冽而清新,带着雪后特有的微凉甘甜,深深吸入肺腑,涤荡着昨夜的混沌与惊悸。
男生宿舍楼307室。
张煜在室友们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中睁开眼。阳光透过蒙着薄霜的窗玻璃,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昨夜抱着陈琛狂奔、风雪中那道猩红目光带来的冰冷触感,如同退潮般暂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宿舍里熟悉的喧嚣与暖意。
“操!冻死老子了!”老二王亮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哆哆嗦嗦地往身上套他那件油光锃亮的旧棉袄,牙齿冻得咯咯响。他昨晚磨的那把小刀,此刻正插在裤腰带上,刀柄露在外面。
“让你丫晚上瞎折腾,被子都蹬地上了吧?”老大温阳已经穿戴整齐,正对着墙上那面裂了缝的小镜子,用一块冻得梆硬的毛巾用力擦着脸,瓮声瓮气地说。他那件军绿棉大衣昨晚裹在了陈琛身上,此刻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更显得肩宽背阔,像座敦实的小山。
“老六,醒了?昨晚…陈琛同学没事了吧?”老五任斌推了推眼镜,关切地问。他手里还捧着那本《机械原理》,书页上沾了点油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