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晟穿过一片枯槁的竹林,脚下落叶沙沙作响,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伏牛山深处的这座临时营寨,虽以粗木与茅草搭建,却因一人之存在而显得不同寻常。他停在最深处的一间木屋前,整了整沾染尘土的玄色道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室内出人意料的整洁。一张柏木案几置于中央,其上仅有一盏陶制油灯,灯焰如豆,却在四壁投下稳定而温暖的光晕。角落铺着干燥的蒲草席,一人正背对着门扉,临窗而立。窗外是层峦叠嶂的墨色山影,而他一身素白麻衣,纤尘不染,仿佛将满山萧瑟与营中惶惑都隔绝在外。仅是这般背影,已透出一种渊渟岳峙的沉静,正是“天道八极”之一的宗仲安。
南宫晟躬身,行了一个极郑重的道家稽首礼:“晚辈南宫晟,拜见宗先生。”
宗仲安并未回身,目光仍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平和如深潭静水:“你身上有宛城的烟火气,更有方城山的书卷香。孙宇放你归来,可是要借你之口,道出他的劝降之言?”他话语淡然,却如无形之手,瞬间攥紧了屋内另外两人的心。
侍立在一旁的白歧与黄崆骤然变色。白歧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按捺不住腰间短刃;黄崆则下意识向前半步,目光灼灼钉在南宫晟背上,周身内力暗涌,似绷紧的弓弦。室内空气顷刻凝滞,唯有灯焰微微摇曳。
南宫晟直面那无声的压力,嘴角牵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声音带着久未饮水的沙哑:“宗先生明察秋毫。在南宫世家,我之名早已被族谱除却;恩师大贤良师亦已仙逝。天地茫茫,南宫晟不过一介孤鸿,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又何来惧意?又何须倚仗谁人之承诺以求存?”他话语中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决绝。
宗仲安闻言,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并不显老,唯有一双眼眸深邃,仿佛阅尽沧海桑田。他看向南宫晟,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竟令这压抑的木屋如沐春风。“孑然一身?”他轻轻摇头,语调依旧平淡,“南宫璩尚在,你岂能言孤?若非他日夜操持,勉力维系,太平道这些最后的家底,恐怕早已随风散去了。”
话音未落,一道身着黑色深衣的身影自门外阴影处悄然步入。来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与南宫晟有几分相似,却更显精干沉稳,眉宇间带着商贾特有的审慎与风霜。他面向南宫晟,郑重其事地长揖到地,声音恭敬中带着难掩的激动:“兄长。”
南宫晟身躯微震,上前一步托住族弟的手臂:“璩弟……快起。”指尖触及对方坚实的臂膀,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江南南宫家,并非士林高门,却是纵横于汉越之间的豪商巨贾,凭借穿梭山林、沟通汉越两族的独特贸易网络,积聚了庞大财富,亦在某种程度上超脱于官府管辖之外。昔日孙宇便曾察觉,有不明势力通过隐秘渠道为张曼成的黄巾军输送补给,其源头,正是南宫家族庞大的资源网络。
南宫璩乃家族后辈中翘楚,自幼便得南宫晟这位天赋卓绝的堂兄多方照拂。后来南宫晟父母亡故,心灰意冷之下离家云游,最终投入太平道,而南宫璩执掌家族部分生意后,便常借行商之机,四处打探他的下落。兄弟二人得以在南阳郡重逢,亦是机缘巧合,更是南宫璩不懈追寻的结果。
宗仲安的目光掠过心绪激荡的兄弟二人,转向面色紧绷的白歧与黄崆,声音依旧波澜不惊:“你二人,日后作何打算?”
白歧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近乎疯狂的恨意,咬牙切齿道:“师尊血仇未报,我与黄崆早已是无根飘萍,唯剩残命一条!纵是拼却身死道消,也定要手刃仇敌,告慰师尊在天之灵!”黄崆虽未言语,但紧抿的嘴唇和握拳的双手,昭示着同样的决心。
宗仲安却缓缓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报仇?向谁复仇?张角逆天而行,为心中宏愿奋不顾身,其败亡,乃是天道不许其成。他自负占卜之术独步天下,连许劭、紫虚亦不放在眼内,难道就算不出自己的终局么?此乃天数,非人力可违逆。”
这番言语如同冰水泼洒,让白歧、黄崆二人瞬间僵立,心头俱是巨震。宗先生一直以来皆是太平道最坚定的支持者与庇护者,即便大贤良师身死,他仍不惜耗费心力维系残局,此刻竟说出如此近乎“认命”之语,令他们顿感无所适从,心底一片冰凉。
宗仲安对二人的反应恍若未觉,神色愈发恬淡空灵,继续说道:“大汉皇族底蕴之深,非你等所能想象。剑圣楚天行隐遁数十年不出,所为者,便是防范张角引动天地气运之变。张角欲取剑祖昆吾,逆天改命,楚天行不得不出手。然而……”他话音微顿,声线陡然一沉,“楚天行剑道通神不假,但要说他能从全力施为的张角手下安然无恙,亦是绝无可能。即便有药神谷林子微这等神医出手,他强行动用修为所遗之暗伤,也足以耗尽他的寿元。待到你们修为臻至流虚境巅峰,欲寻他报仇时,他或许早已化作黄土。届时,你们的仇,又该向谁去报?”
此言如同惊雷炸响,白歧、黄崆面露骇然,难以置信地望着宗仲安。
宗仲安长叹一声,那叹息中仿佛承载了无尽的岁月与沧桑:“我们这一代人,本已避世隐居,若非张角执意要行那逆天之举,老夫、王瀚之流,又何必再履红尘?他谋划数十载,布下十三道主、十三太平令、八大亲传弟子,麾下高手如云,信徒百万,其势何其壮也?然则到头来,又能如何?”
这时,一个沉重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自门外响起:“宗先生所言……皆是事实。”随着话音,一个高大的身影迈入屋内,灯火照亮了他脸上那道狰狞可怖的刀疤,疤痕深可见骨,自眉骨斜划至下颌,为他原本粗豪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煞气。正是昔日叱咤风云的南阳黄巾军渠帅,张曼成。他曾自称“神上使”,率数万之众攻杀南阳太守褚贡,占据宛城百余日,如今却只剩满身沧桑与一支残兵。
他环顾屋内众人,眼神黯淡,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十几万弟兄,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这伏牛山中几千无家可归之人,苟延残喘。宗先生说得对,大势已去,非我等不愿,实乃不能也。全盛之时,我等尚且未能掀翻这汉家天下,如今仅凭我等寥寥数人,几千残兵,又能有何作为?”
宗仲安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南宫晟身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孙宇既有心劝降,欲行教化,给你们一条生路,未尝不是一种选择。我昔日答应张角,护佑尔等周全,如今承诺已践,时日已久,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宗先生!”五人几乎同时出声,脸上写满了震惊、不舍与茫然。
宗仲安不再多言,只是缓步走到黄崆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拍,似乎毫无力道,却又仿佛蕴藏着千钧重担与无言嘱托。随即,他径直向门外走去,步履从容,白衣身影在昏暗的灯火下渐行渐远,最终融入门外深沉的夜色与山雾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木屋内,一片死寂。五人望着宗仲安消失的方向,心痛如绞,仿佛失去了最后一座可以依靠的山岳。张角这面信仰与力量的大旗倒下后,世间似乎再也寻不到那般足以擎天立地的依靠。那位曾以符水救治万民、誓言要建立黄天太平世界的大贤良师,终究是彻底逝去了,连同他那救世济民的宏愿,一同埋葬在了时代的洪流之中。
良久,张曼成发出一声沉重的苦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看向南宫晟、白歧、黄崆,声音嘶哑道:“你们……不同我们这些泥腿子。南宫道主,你们荆州太平道本就有根基,弟兄们散了,还能隐入草莽,寻条活路。可我手下这些儿郎,多是活不下去的农户、流民,离了这伏牛山,便是死路一条……”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你们……去投降吧。那孙宇既然自负雄才大略,欲求南阳安宁,想必不会行那出尔反尔之事。好歹……能换个半生安宁。”
南宫晟默然不语,目光再次投向门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宗先生离去前的话语,张曼成绝望中的劝告,族弟南宫璩眼中深藏的忧虑,以及白歧、黄崆那不甘又迷茫的眼神,在他心中交织碰撞。伏牛山的未来,数千人的生死,飘摇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