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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起微风,须臾,又一场细雨飘下。

祭台前汇聚了近百人,一半凑热闹拓宽眼界,想见识一下宵皇人的散魂枷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一半想见证妖孽受刑过程,平复内心的愤怒仇恨。

于是乎,都在雨中伫立着。

娄殊重神色凝重地盯着祭台正中、被绑在十字木架上的山河,伺机而动。

应苏葛也是目光不离准备受刑的山河,听闻宵皇人的散魂枷是一种极刑,如此下去,怕这人受不住,死了倒也难办了。

封师颂内心还在挣扎中,不上不下。

长老们整整截截拄杖立在一旁,原本背对祭台的三生人,此刻皆面对着祭台而立。

这阵仗看得山河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细雨迷蒙了他的视线,眨眼间,朝天歌已提衣走上祭台来。

身后的三生人毕恭毕敬地捧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枷具与锁具。

宵皇祭师一路走来,威仪自现,气魄震人。

他虽戴着鬼面具,不见其面容,但那眼神中、仪态中散发的依旧是浩气凛凛。

山河神思有些恍惚,好似走过来的人,是要来解救他,而不是给他上枷锁的。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祭台响起,一如当初吾名跳祭台初遇大祭师时,那令他震撼无比的声音。

“散魂枷,共三道锁,一锁散一魂,三锁……命无存。”

是了,便是这个声音,和着细雨,无端清冷的感觉。

山河已不在意这散魂枷能把人怎么样了。

大抵也是深知行此刑能教人送了命,应苏葛吸了口气,手已经探到了背上的剑,却被身后的师弟按住了。

师弟小声提醒道:“大师兄,这宵皇祭师还在,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是啊,当他的面抢人,我们打不过的。”后面又有师弟补了一句长他人志气的实话。

应苏葛心有不甘,明明就快到手了……

他沉着一张黑脸,侧目看向一旁的娄殊重,见他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心情便也舒畅些了,心想来这一趟谁都得不到好处。

山河心神好似游离在外,连朝天歌靠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也听不清了。

“你说什么?”他直觉那一定是很重要的话。

可朝天歌并不打算再说,那双眸子里的星华点点落下,他在山河跟前蹲下,大手捧起他的脚腕子。

“你、你要做什么?”山河不免一怔,诧异地俯视他这奇怪的动作,只是手被绑在架子上,否则他定要拉开朝天歌的面具,而后看他做此动作的表情。

朝天歌默然不语,动作轻柔地将他的靴子脱下。

山河的脸不合时宜地迅速飞红,想挣扎,却忘了双膝是被绑在柱子上的,于是语无伦次道:“朝……那个大、大祭师……你、你这……”

“给你戴锁。”朝天歌仰头而视,对上的那双半含羞涩的眼,有些失神。

山河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准备受刑而非调情。

饶是活了几百年,此时的他竟如少年般难以为情,山河眨了眨眼,忙带开了话题:“那个,替我向阿泽问声好。”

朝天歌动作一滞,轻捧着他的脚擦掉脚背上的血迹,如擦着一块玉般,让山河颇为不适。

但此举对极其注重仪式感的宵皇人而言,也是见怪不怪,好似告诉众人死者为大,将死之人亦如此,绝对受得起这般特殊待遇。

虽然散魂枷只是散魂,而非要命,但也堪比死刑,只因不会有人散了三魂依然能活着的。

脚底传来了朝天歌掌心的温度,山河深吸了口气,倒头靠在柱子上,眉目间的忧伤若隐若现,他喃喃道:“朝天歌,你可有遗憾?”

随后他又自顾自嗤笑一声:“抱歉,问得有些早了。”

山河也不知为何会突然问这样的话,只是觉得人世一遭,他走得不算仓促,好多次他都想死,只不过死不成,就顺道活下来了。

这下真要死了,却不能说了无遗憾,但他也说不上遗憾什么,只是凝视着朝天歌,不觉间会露出惬意一笑。

朝天歌则道:“后悔还来得及。”

“不了,被宵皇祭师伺候还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在努力调笑着,终是苦笑了下,“大祭师能给碗粥吗?好几日没进食了,饿死鬼不仅难受还难看。”

如今的他已不再期望自己还能重生,毕竟这种事也是可遇不可求,因此只当是最后一次,一了百了了。

朝天歌不知听他说了多少,只道:“天冷了,不好耽误。”说着,他从托盘上取下一副脚镣。

山河看清了,这副脚镣上还刻着红色符咒,冰冷肃穆,这大祭师真把符咒运用到极致了。

朝天歌抬眸定视他,良久才道:“散魂枷,第一道锁,散地魂。”

地魂,山河知道,此魂可知在世之善恶因果,人死之后,地魂便复归幽冥是非地。

他垂目见朝天歌捧着脚镣的手似在颤抖,说实在的,如此一来,他也有些紧张了,毕竟这一去真就回不来了。

脚腕触碰到了冰冷的脚镣,终于要锁上了么?

只听“咔嚓”一声响,山河顿觉浑身的筋一瞬间绷紧了,他不禁痛哼出声。

还未等他适应就全身痉挛了起来,这种要断筋的感觉并非只是一时,而是持续性地抽拉着,他不住地喊道:“痛!痛死了!!”

朝天歌的手忽地一颤,双目随即氤氲上了水汽。

众人闻此惨叫,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再看他那痛苦挣扎的表情,便可想而知那会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能不能干脆……让我死?!”山河双唇发抖着,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他原以为散魂与他梦中阴神出体般毫无痛感,可是他远远低估了这个痛不欲生的过程。

他话不成句却依然牵动着在场人的情绪,那些个三生人,站得最近也看得最真切,原是面无表情地板着一张脸,如今也是眉头轻拧,不忍直视了。

未几,形如微尘的东西自他脚底散落下来,一点点接连不断。

那就是地魂之形?众人仰长脖子望去,登时脊骨发凉,没人敢说话。

剥肤之痛让山河在这一瞬愈加清醒过来,他瞪着血丝盈满的双目,咬牙道:“快!快杀了我!!”

他绷着最后一根弦求助,求一个痛快的死法。

“我跟你说过的,这就是散魂枷……”朝天歌隔着面具的话透着寒。

他的心凉透了,声音发着颤,呢喃着:“朝天歌……”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只见朝天歌将他散在胸前的发,拨到后边去,另一道枷锁就套在了他脖子上:“第二道锁,散天魂!”

山河好不易挤出来的笑消失殆尽了,头似挂在失了弹性的弹簧上,毫无活力地垂下来,软绵绵的一碰将断了般。

朝天歌眼睑微颤,憋得双目通红。

须臾,又有如细沙微尘般的东西,从他的头顶和肩膀散出,似轻烟般缕缕上升终至飘散。

据说天魂原是要“寄托”天牢的,由天牢暂时代管,待重入轮回,再将天魂放出,可这般散去了,估计也就没有了轮回重生的可能了。

众人这会儿开始了低声交谈,应苏葛咬咬唇,有些急不可耐了。

“请等一下!”应苏葛的声音自人群中出,将大众的视线拉拢了过来。

朝天歌停住了动作,却并无转过身来,默默凝视着眼前似无生息的人。

莫听斜斜望去一眼,喃喃道:“处罚是不得中途停下来的。”

几大长老相视一眼,终是朝长老扬声道:“行刑不可有误,任何人不得阻碍!何事等之后再说!”

看这形势,身后几个师弟都替他紧张,小小拉扯了下应苏葛的衣袖,以作提示。

可他视若无睹,也不在意另一侧星辰宫一伙充满警惕性的目光了。

“在下只想问,三道锁后,此人还能活吗?”应苏葛问出了一句在场所有人都关心的话。

封师颂也凝神亟待答案,即使明知活的可能性并不大。

朝长老双手拄着杖,老气横秋道:“怎么?无念生想改变主意,横插一脚救此妖孽?”

他的话直接得让按兵不动的人也起了杀意。

应苏葛面无惧色,朗声道:“他犯了你们的族规,该罚的你们罚过也就算数了,之后就由我们无念生接管了,你们也不能再过问了。”

“即便接管也轮不到你应苏葛!”娄殊重阴沉着脸,在气势上死死扼住对方,似乎双方下一场争斗一触即发。

被他这么一说,无念生的人站出一排齐刷刷亮了剑,星辰宫自然也不甘示弱,于是场面一再剑拔弩张。

但开了个头,现场又开始闹哄哄了,久不作声的罗棘,也呼呼道:“既然这妖孽罪有应得,理应由我罗某押回乔城,给城民们一个交代。”

“罗城主可真会见机行事,适才怎么不见你出力擒妖?”谢俨话中有刺,也含沙射影在场某些人。

罗棘听得有些怏怏然,他堵着一口气,啐道:“刚刚是谁跑得最快?此次尸煞作孽,就属我们城损失最大,此妖孽必将带回去当众诛杀,以平民怨!”

“少拿城民说事!罗棘你可别忘了,那尸煞是谁?是你们自己的人毁自己的城!”谢俨无好气道。

“放屁!”罗棘已火冒三丈了,要不是随侍拦着,怕要直接过去动手了,“那尸……秦宗主是为了报仇才丧了命……”

谢俨截口道:“此乃自戕式的报仇,损失惨重能怪何人?”

封师颂想说句公道话,却发现根本插不上话,只是目光在他们二人中着急徘徊着。

……

朝天歌有些失神地望着不省人事的山河,任那些人争执,他只漠然地拆开手掌的纱布。

雨打湿了山河带血的衣衫,他的湿发也耷拉在了脸上,面无人色十分狼狈。

“二位城主再吵下去,恐怕就要替他开罪了。”宣策年用折扇指了指祭台的方向,提醒着他们注意言辞。

本是如箭在弦的争斗,被宣城主这么一说,就都收了收激昂的情绪。

毕竟,没有什么比得上光明正大定罪要坦荡得多。

“看来诸位是把我们这地方当做是斗猎场了,”朝长老沉着原本沙哑的嗓,忽然拔高了音,“宵皇人说一是一,坏规矩的人统统都要受处罚!”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怔住了。

“第三道锁,散——命魂!”

朝天歌的声音中带着微愠,众人循声而望,祭台上的山河手也被铐进了枷锁中。

这一声落,那散魂枷就消失了,留在山河身上的是脖子一道锁,手脚各一道锁,只是脖子那道锁链连着双手,使其双手受限,不得不屈起来。

而那木架上的铁索此刻绑的却是山河的腰和双膝,如此纵有回天之术,也难以逃离。

人的命魂依附在七魄上,人亡之后,命魂离去,七魄也不复存在。

而命魂所归,一则说归于天地,一则说徘徊于墓地,也有说流落人间,众说纷纭。

不曾想,山河受此散魂枷,竟也引发了人们对三魂的探讨。

就在众人唇枪舌战之际,山岗处刮起了一阵大风,直上祭台,来得迅猛仿佛带着狂躁之气,将众人吹得摇摇晃晃睁不开眼。

祈楼风铎叮铃铃直响,在场百来人能稳得住这狂风肆虐的,只有修为高的几人。

但就这几人也都在各自揣测着是否是对方搞的鬼,只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实在蹊跷得甚。

祭台上的宵皇旗噼啪作响,边上的三生人紧紧抓着旗杆,谨防各自被风刮走。

耳边的风呼啸着,朝天歌以袖遮眼,就在这时,“咔嚓”一声响,那根木柱断了。

朝天歌急忙抽出一手想要拉住铁链,但那根木柱却连带着山河,一起被风吹到了祭台边的悬崖下……

大风席卷而过,宵皇旗杆上的旗子也不见了,众人衣衫不整地起来一顿忙手忙脚整理,却没发现祭台上绑着的妖孽,早已不翼而飞了。

而此刻祭台边上围站着的娄殊重与应苏葛怔愣半晌,凝眉转身带队匆匆撤离了祭台。

朝天歌盯着下方茫茫一片良久,忽道:“找!找出尸体即刻抬出宵皇境地!”

他一声令下,倒是把围观的三城城主与封师颂都拉回了神。

语罢,朝天歌怫然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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