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歧看着眼中渐渐生出杀意的飞鹤，轻声道：“但替代你的身份，只是那石猴的想法，却非我的。”
“嗯？”
飞鹤猛地抬头，看向风歧的双眼之中除了突如其来的喜悦。
更多的却是诧异与怀疑。
他心中明白，石猿老人之所以敢于将他们放出，除了在那猿窟之中日日灌输仇恨念头，更多的却还是那早早就被种下噩梦诅咒。
也正因此咒，他对石猿老人的命令生不出丝毫违逆之念、
他也曾百般尝试，看能否将此诅咒解除，但最后却都无济于事。
这才有了小囝儿，才有他想方设法来到流云镇。
而那石猴更是石猿老人的绝对亲信，甚至可以说石猴就代表了石猿老人。
可眼前之人，竟不但对石猴直呼其名，甚至还想违逆其想法。
是试探？
还是说其真有这般能耐？
风歧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便道：“你且放心，石猴那边自有我去说。”
他之所以如此说，自然是经历了一番考量的。
这位师兄用了十三年，将这偏僻镇子打造成这样一幅与世相隔的世外桃源，甚至还确立起一套流云草的私相售卖的体系。
显然绝非笔记中所呈现的那般庸碌。
而此刻见到其人，风歧就更加肯定这一想法。
他此去黄芽山，两眼一抹黑，而这位则飞鹤不同。
如此猖狂的违背黄芽山之令，倒卖流云草，就算此地偏僻，他也不信黄芽山会没有察觉。
也就是说，飞鹤在黄芽山是有靠山，至少是熟识黄芽山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的。
如此一来。
于黄芽山，自己可以将其推在台面上，自己隐于暗处。
于猿窟，给他们手上留一根线头，让他们觉得自己就在掌控之中，这样才好要来资源。
这个想法进入流云镇之前他就在酝酿。而进入流云镇之后也还在犹豫。
直到见到飞鹤其人之后，便当即确定下来。
因为……
风歧忽然对着陷入沉思的飞鹤道：“而你所谋划之事……我也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帮我做事便可。”
“你！”飞鹤猛地抬起头，对上风歧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顿时心中一慌，惊疑不定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但风歧却只是神秘的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他当然不知道飞鹤在谋划什么。
只是这流云镇太反常了。
虽然他也很受此间民众触动，喜欢此间之人的友善、和睦，喜欢这里的烟火气息，喜欢看到他们眼里的希望和光芒。
但他同样明白一个残酷的道理——术士非人。
不止是肉身上超脱凡人，就连心态上也与人大不相同。简直就是两个物种。
而两个物种之间是很难和睦相处的。
虽然不排除飞鹤真的对此间之人关爱有加，但这可能性实在太小。
果然，这就诈出来了。
“还有，那黄芽山弟子现在何处？”风歧问道。
飞鹤沉吟片刻道：“就在我府上，我给他安排了些美人与美食，他还正在享用。”
“他为何此刻会来？”风歧点点头问道。
飞鹤沉吟片刻道：“他是我向黄芽山申请而来的。如今黄芽山地界混乱不堪，我此番调回，这流云镇就要被放弃，而放弃之前还要将此地竭泽而渔。”
“但不论是这无数的流云草，抑或是那些要带回去做药童的童男女，仅凭我一人都无法押送。”
闻言，风歧看向那已经被收割不少的流云草，“现在就等这流云草收割完成，就可以出发了是吧？”
飞鹤点头。
“好。”风歧意味深长的看了飞鹤一眼道：“一会见了石猴就这么说。”
而后，风歧起身。
“走吧，石猴还在村外等着，咱们边走边说。你这里可还有黄芽山弟子在呢，莫让他等急了，做出什么事来。”
……
石猴借着土遁游离在流云草田之外，神色却凝重起来。
流云镇中有黄芽山弟子存在，而风歧进入其中已经一个下午。
虽然其中看起来一切如常。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越是宁静，他心中那股不安的情绪便愈加翻涌。
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情绪。
忽然，石猴骤然蜷缩而起，潜入泥土之中。
正在此时。
一道不阴不阳，好似男人掐着嗓子的声音响起，“流云草，云椋鸟。啧啧，这飞鹤当真是个人才，竟能在这等偏僻之地建起如此基业，弄得我都想将他带回山了。”
“闭上你的臭嘴，珑汝。若是这次你还敢怠慢，让那金曲跑了，且看少爷能否饶你？”
一道粗糙的，好似砂纸打磨过的声音骂道。
“哼！”那不阴不阳的声音冷哼一声，化作一道灵光消失。
“蠢货！”粗糙声音骂了句，紧接着猛地一脚踏地，泥土抛飞之间，攒射而出。
而身在地下的石猴这时才敢缓缓探出头来。
他看到那两道身影，一个瘦弱单薄，穿着一身华贵的戏服，冲天而起，直往那些云椋鸟而去，另一个身姿雄壮，赤裸着好似钢铁铸就的上身，大步往流云镇奔袭而去。
“是他们……该死的，他们怎么会来此？”石猴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还夹杂着恐惧。
良久，石猴终于吐出一口气，身影融入泥土，消失不见。
……
“飞鹤大人。”
“嗯。”
“飞鹤大人好。”
“嗯，好。”
风歧与飞鹤走在流云镇的街巷上。
此刻黑日渐垂，家家户户都已经升起炊烟，田里耕作的老农们扛着锄头，三三两两的往回家走着。
遇到飞鹤之时，也尽数连忙放下锄头，快速的理理沾满泥土的衣衫，恭敬的问好。
飞鹤一面心不在焉与风歧聊着流云草价格，一面随意的回复着。
不过风歧看得出，这些凡人们，几乎每一个对飞鹤都是发自真心的恭敬。
甚至还有一个个孩童，扒着院门小心的探出头来，带着好奇的看向二人。
忽然，风歧看着一个脚步匆匆的身影叫了一声：“嘿，小子。”
那双手怀抱一堆田螺，赤脚沾泥的少年顿时停住，怯怯的看过来，眼中满是疑惑。
“对，就是你。”风歧看着这入镇之时便爬墙送鱼的少年，提醒道：“怀里的手绢掉了。”
少年低头一看，却见一展叠的整整齐齐的白色手绢正躺在地上。
脸蛋刷的通红起来，连忙扭捏的走上前，将那手绢捡起塞入怀中，在一片哄笑声中扭身跑远。
飞鹤却是从沉思中抬起头，用诧异的目光看向风歧，似乎并未想到风歧竟会有这样一面。
迎着飞鹤目光，风歧面色之中带着唏嘘与向往道：“却是不曾想，师兄竟在这流云镇养出这样一方世外桃源。倘若当年我家村子也有师兄这等良善之人庇护，当日之我也有人所救，今日之我也应该如这少年一般，爬墙探娇娘，递鱼展心欢。”
风歧这话不虚，当看到这流云镇中和睦场景的片刻，他确实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也确实曾经向往过如那羞涩少年般，拥有一段青涩美好的时光。
这流云掩映下的镇子之美好，简直不似这黑日普照的人间。
但他也明白，时过境迁，今日之他已经非往日之他，一切都回不去了。
而听见风歧的话，飞鹤同样是目光复杂的看向那些凡人。
他又何曾没有过这样的梦想呢？
而且经营此地十三年，这些凡人对他视为救世主，尊爱有加，日月深长之下，他心中又怎么可能没有丝毫动容呢？
只不过，梦，终究是梦。
飞鹤抬首望天。
也许，只有那漫天飞散，见证了他十三年时光的云椋鸟，才能懂得他的心情吧。
“嗯？”
正在此时，却见那漫天流动的云椋鸟忽的发出一声声惊恐的叫声，好似遭遇了天敌一般。
紧接着，那漫天上升的云气忽然好似遭遇暴躁狂风，被肆意吹拂散开。
“咿呀~”
一道尖滑的失了调的戏腔骤然响彻半空，将那密密麻麻云椋鸟叫声都压了下去。
却见一道花红大绿的身影骤然出现，他挥手，便见一道道黑影从他袖袍之中骤然飞出。
这黑影弥散满天，风歧看的清楚，那是一个个巴掌大小的皮影。
皮影遍布四面八方之后逊色长大，化作一个个足有三四丈高大的身影，这些身影或是为妖，或是为人，但每一只都面目可憎，身上都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
伤口之中，还有道道浓烈的煞气喷薄而出，好似鲜血。
“诸位，且听一曲。”
“官人负心休奴妾，便把亲爱来糟践……”
那花红大绿的身影叫喊一声，便操着尖滑的嗓子唱了起来。
随着那乱七八糟的曲调唱响，那一只只皮影顿时活了过来，冲杀进密集的云椋鸟之中。
“化胎境术士！”
看着那已经遍布天际的煞气，风歧顿时反应过来，这正是化胎境术士陡然来袭，而且还绝非一般的化胎境，至少要比石猴与参百泥强的多！
“杀百煞！”飞鹤似是被这变故惊住了，他面色悲怮且绝望的看着天上那身影喃喃道。
而镇中的凡人们，也是当即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这一幕，不知所措。
“蠢货！”
此时已经迈步到流云镇外的身影看着天上，顿时大骂一声，而后双脚遁地，整个身影顿时高高跃起。
“杀百——快躲！”风歧正要问那杀百煞是何人，忽的心力翻涌，心中警铃大作，连忙将飞鹤扯住，急速往后一跳。
强健的肉身之力，将他们带到一座屋顶之上。
正在此时，只听得“轰隆”一声。
风歧整个大地都好似发出震荡一般，浩荡的劲风四溢。
只见一个上身赤裸，泛着幽幽金属色泽的壮汉骤然落在他们刚才所在之地。
双脚之下，原本凭证的石板路顿时凹陷进去一个数米大坑。
并着刚才被吓的呆愣在原地的众多凡人，尽数被炸做血肉崩散。
大坑之中尘土飞扬，血肉四溅。
风歧只觉那其中有一道凶戾的目光骤然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惊讶的轻咦声，似是在惊讶还有人能躲过他的侵袭。
但紧接着。
却见那壮汉又猛地跃起，好似出膛的炮弹一般，狠狠往镇中那高耸显眼的楼阁，飞鹤的府邸撞去。
“轰隆”一声巨响，那高耸于整个流云镇的阁楼陡然倒塌。
而那府邸之中陡然却传出一声清脆鹤鸣声，却见一只体型巨大的白鹤骤然冲天而起。
“金曲，你往哪里跑？”
紧接着，废墟之中响起一道兴奋大喝，便见一道身影好似出膛炮弹般，直直往着那白鹤攒射而去。
“又是一个化胎境术士！”风歧心中骇然。
这时，这些凡人们也终于如梦初醒，一个个尖叫哀嚎着，四散奔逃而去。
“杀百煞，金刚罗刹，金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时飞鹤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不断地呢喃着。
“他们到底是谁？”风歧连忙问道。
飞鹤眼中却泛起挫败的色彩，却好似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正在此时，高天之上的云椋鸟已经被尽数杀灭，化作一朵朵浓厚云气汇集，下起一场淅沥沥的淡红色血雨。
而那消瘦身影亦是张扬的大笑一声，而后便见那漫天的皮影竟尽数俯冲而来。
他要屠村！
风歧当即凑在飞鹤耳边大喝一声：“醒来！”
滚滚雷音之下，飞鹤顿时被震醒。
他眼中带着如梦初醒的光，感激的看了风歧一眼，快速说道：“他们就是那股暗中针对黄芽山的势力，而杀百煞与金刚罗刹，便是那股势力之中的大将。此来是为了抓捕那金曲，那人是黄芽山大师兄的妻弟。”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他们嚣张不了多久。”
说罢，也顾不上耳孔留出的森森血迹，直接化身一只金鹤，向着镇子东边疾驰而去。
风歧紧皱眉头。
他自然已经在石猴口中听说过这股势力的存在。
甚至于在原本的设想之中，会是石猿老人派人伪装成他们，袭击黄芽山的人，再由他出手救下。
只不过没想到当初造个假的的计划没了，现在竟来了个真的。
正在此时，这漫天皮影已经俯冲而来。
甚至他已经听到了一个个凡人在被杀死。
血雨如瀑，他们在哀嚎，在祈祷，在求救。
淅沥雨声中，响起他们的声音：“飞鹤大人……飞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