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类话几乎是群臣的口头禅。
皇帝此言一出,地方官吏还没有两头堵,倒是先给这群大员堵上了。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缄默不语。
朱载坖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说话,面色不悦起来:“怎么都不说话了,这会儿不怕朕忧国事了?”
众人:“……”
皇帝可以甩锅,他们当然也能,可问题是他们可以甩锅的对象不在这里。
许久,
一群人似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向李春芳。
李春芳喜提两头堵!
谁让他是首辅呢?
老李头这个郁闷啊,可却不能无动于衷,匆匆酝酿了下,说道:“开办大明日报的好处显而易见,弊端……自然也有,坏处要消弭,好处要保留……”
众人谁也不说话,就只是望着他。
都是人精,这种似是而非的和稀泥言论,可没人买账,何况,李春芳是提倡者,谁造的烫手山芋,谁拿好、拿住了。
就连内阁二号人物+吏部尚书,且持赞成态度的高拱,也秉承沉默是金,一点不给顶头上司面子。
“开办大明日报,受益者是为朝廷和百姓,利益受损者是地方官吏士绅,好利乃人之本性,士绅地主如此,百姓亦如此,这点,早年淳安已然生动演绎过了,这个矛盾无法避免,如调和不当……鱼肉乡绅可真就是鱼肉乡绅了。”
李春芳给出分析……
可在场之人却没几个买账,因为李春芳并未给出解决之法。
都察院左都御史见首辅大人只说大道理,不谈实质,忍不住道:
“敢问李大学士,矛盾如此尖锐,又该如何解决呢?”
“这个……”
李春芳看向皇帝。
朱载坖神情淡然,却不言语。
如今的隆庆皇帝早已今非昔比,自然不会放着好好的裁判不当,亲自上场打擂台。
见状,李春芳不禁气苦的感慨:家事、国事、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上面人永远可以光明正大地向下面人释放压力,下面人还只能照单全收……
李春芳暗暗一叹,扫视一周,又看向皇帝,说道:“臣斗胆了。”
一群人不接话茬。
朱载坖颔首道:“爱卿有言但言,无妨。”
李春芳深吸一口气,道:“政令出京师,经由各省,府,州,县,最终落实到乡村百姓。政令层层传递,压力层层转移,皇上难,百官难……可真要说谁最难,只有践行国策的百姓,现在百姓的难有了解法……谁最难?”
“不是省一级官员,亦非州府知县一级的官员,甚至都不是官吏,而是县一级的杂役。”
“这类人官不是官,吏不是吏,吃的也不是朝廷发放的俸禄,……”
李春芳叹道:“这些地方衙门豢养的杂役,其实还是百姓,可也是地方衙门的喉舌、打手,更是地方官绅以民制民快刀……干最累的活,得最少得钱,好事全是衙门做的,坏事全是他们干的……这个两头堵,最终只能落在他们身上。”
李春芳严肃道:“一县之地才多少官吏?杂役又有多少?这是一股非常强悍,且极其躁动的力量,一旦暴动……不堪设想。”
朱载坖微微颔首,示意继续。
“杂役仗着官府的授予的丁点权力,平日间耀武扬威,乃至欺压百姓……习惯已成自然,如一下子被剥夺所有权益,必然炸锅……基于此,万不能让这个群体两头堵。”
李春芳说道,“让这类人两头堵,最终苦的还是百姓,地方官府若不想承担风险,承接压力,就只能是朝廷来承担,故此,这个‘两头堵’,只能让县一级的官吏承接。”
“臣附议。”
张居正开了口,恭声道,“皇上,让县一级官吏两头堵是最优解,如此,既避免了矛盾激化之下的事态扩大,也能达到削弱县级权柄,更进一步集权于朝廷。而且,县一级的官吏也是官吏,相比杂役,他们的犯错成本更大。”
县级官吏处在最底层,可正因如此,与百姓接触最多的也是他们。
一县知县只是正七品,京中哪怕是一个翰林去了地方,知县老爷都要好生供着,可谓是卑微到了极点,可这个正七品,却拥有极其恐怖的行政权力。
这些屹立在权力顶峰的大员,十分清楚知县能量,对李春芳的建议,张居正的说法,高度认同。
高拱缓缓说道:“让县一级的官吏难,总好过让百姓难,只是……该如何达成这一政治目的呢?”
一群人望向张居正。
张居正沉吟了下,道:“把权力授予从县衙手里抢过来,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做到分化县衙与杂役,才能使两者相互依存,又相互对立。”
“怎么抢?”高拱追问,眸光大盛。
其余人亦是精神振奋。
如能把这个权力授予权抢过来,那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势必更进一步。
数千年来,朝廷与地方的关系一直都是相互依存,又相互对立;
数千年来,一朝又一朝一直在致力于加强中央集权;
数千年来,集权一直是主旋律……
张居正没有给出答案。
众人再将目光移向李春芳。
李春芳也没给出答案。
高拱皱了皱眉,沉声道:“皇上都说了有言但言……”
话到一半,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高拱也不说了。
见三学士如此,户、礼、兵、刑、工,五个尚书心头一沉;大理寺卿,左都御史,通政司使,亦是面色难看。
八人同时看向高拱,目光透着不善与愠怒。
左都御史冷着脸道:“高尚书,当着皇上的面,你有话直说便是,难道我等听不得?”
李春芳、张居正虽也有兼职,却不在六部,高拱不同,既是内阁大学士,又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天官。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人们恨叛徒都多过敌人。
面对都察院一把手的质问,其余尚书的怒火,一向强势且火爆的高拱,罕见的心虚了,一言不发。
朱载坖诧然,继而了然。
大家都是场面人,高拱不开口,谁也不能撕开他的嘴,众人只好看向皇帝。
“皇上……?”
朱载坖也不说话,态度却表露无遗。
一群人只好再次将刀口指向高拱,“高尚书……?”
高拱老脸通红,就是不说话。
这一下,就连投赞成票的户部、礼部也火了。
礼部尚书一拱手,瓮声道:“皇上,臣以为开办大明日报之事,还需多加思量。”
“臣附议。”户部尚书紧跟着抗议。
朱载坖眉头皱起,却并未斥责两部尚书,只将目光投向高拱。
这下,高拱不能不说话了,清了清嗓子道:“问题已经有了解决之法,两位如此,本官实不能理解,诸位同僚以为呢?”
“呵,高大学士说的可真轻巧。”二人冷笑。
左都御史更是气郁至极,目光扫视内阁三人,嗤笑道:“多大的权柄才是大,内阁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吧?”
张居正神情淡然,李春芳老神在在,根本不理睬这群人的质问。
高拱兼着吏部尚书,不能如二人一般,只得打圆场道:“皇上,臣建议开办大明日报的创收,可收归与户部;臣建议,刊报权可交由礼部。”
顿了顿,“兵部、刑部、工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亦当有内容输出权。”
不待皇帝说话,一群人就先不干了。
“户部拒绝。”
“礼部拒绝。”
“都察院拒绝。”
……
除内阁、吏部外,众大佬皆拒绝,既是私心,也是公心。
左都御史看也不看三人,直接对皇帝道:“皇上,既然说了有言但言,臣便也不藏着掖着了。”
朱载坖心有无奈,却不好出尔反尔。
“说吧。”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县级官吏被削弱了权力,又岂会心甘情愿,并拥抱朝廷?呵,三大学士当真好算计,硬是从不可能改变成了可能……”
左都御史冷笑道,“说白了,无外乎是内阁,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都察院,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致力于县级官吏两头堵,六部九卿两头堵之间反复横跳……”
“都察院不怕冲锋在前,更不怕牺牲,可内阁独善其身……臣不服。”左都御史朝同僚一拱手,“我想,诸位大人也是这个意思,对吧?”
“不错!”众大佬同仇敌忾。
礼部尚书瓮声道:“皇上,六部与内阁从不是从属关系,遥想自内阁建立……一直到弘治一朝之前,论品级、职权,六部一直高于内阁,即便弘治朝之后,哪怕现在,六部一样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
何也?
六部才是真正做事的部门!
内阁只是票拟,说难听点,与司礼监掌印是一个属性,可若如此依照三大学士的主张……用不太久,六部就只能彻底沦为陪衬,只能对内阁言听计从了。”
户部尚书更是直接诛心:“敢问皇上,权力集中在内阁……后继之君又当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