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当然不会砸下白得的馅饼了,这一点温明棠很是清楚,温夫人如此盛名,连带着她也被分到了几分盛名的余泽。
所以第二次听那个名唤洪惶的狱卒过来说:“温师傅,外头有人找你!”时,温明棠包粽子的手一顿,抬眼看向第二次过来传话的洪煌。
女孩子没有如上一回那般“诶”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便走出去,而是坐在那里没有动。
被那双虽漂亮却清冷的隐隐透着股生人勿近意味的眼睛这般看着,洪煌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心里也有一道念头在瞬间滚过:难怪她生的这般漂亮,比秀棠还要好看上不少,却从来没有什么花魁的名头,甚至那温夫人第一美人的名头也落不到她身上。好看是真的,可“凶”也是真的。这凶当然不是指她待人接物有什么问题了,而是半点开不得玩笑的样子,不知是正经还是老实的有些过头了。如此……哪里还有半点温柔解语花的样子?也难怪会被同样好看却‘凶’的林少卿相中了,说到底不过是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老话罢了。
只是虽心里虚的厉害,面上还是不能承认的。毕竟她虽没有半点解语花的样子,可在这大理寺里的人缘却是不错的,眼下这么多人都在这里,若是承认了,怕是往后只要见了,就会被人戳脊梁骨追着骂了。
再者,这也只是第二次而已,又不是很多次了。这般一想,心里“腾”的生出一股子微妙的心思来:谁叫她太聪明了,第二次就察觉到了呢?大多数人可没这么聪明,若不然也不会有“事不过三”的说法了。所以才发生了两次,说是巧合也是成的!
只是虽这般想着安慰自己,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挣扎的,耳朵更是不受控制的热了起来。想起几日前总算寻到机会见到了关押在刑部大狱里的秀棠,听她笑吟吟的说出‘也只几次而已,不打紧的。若是我那便宜堂妹聪明,发觉到了什么’也无妨,‘怪就怪她太聪明了’的那些话时,面上是没有半点赧色与不自在的,哪似自己这般,心里的鼓敲个不停,虚的厉害。
既心虚,便也只能不断的说服自己。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人家郭公子那家世可不比靖云侯府逊色,同是开国功臣之后,也自持身份,体面得很,只是好奇看看罢了,又不会少她一块肉什么的。
再者说了,以己度人。若是自己娶了个颇受欢迎的美人,看着身边那群人看着自家美人艳羡又不得的样子,洪煌只觉得心中无端生出一股窃喜来。这种感觉他当然懂了,虚荣窃喜、长面子罢了。秀棠就是个这样的美人,甚至还会刻意配合自己,引来更多人对自己的艳羡。他也知道自己这心思不大正常,至少同为同僚的佟璋头一次听他这隐秘的心思时,口里正喝着的汤险些没喷出来。佟璋满脸不可思议的看向他,问他是不是有毛病,怎的竟还会喜欢旁人羡慕以及嫉妒自己的。洪煌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是过于老实的佟璋有毛病,还是自己这等喜欢旁人羡慕、嫉妒自己的人有毛病,却知道似他这样的人以及似佟璋这样的人这世间都有。
原本什么锅配什么盖,他相中的秀棠也是这等会给自己长面之人。可眼下……是刑部大狱看押秀棠的那个名唤罗山的大人要求的,秀棠又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他怎敢忤逆?再者,不过是些小事罢了!若是个寻常女子,出衙门走一趟看看没人便也回来了,哪里会似这温师傅这般冷冷的看着自己?
摸了摸鼻子,洪煌干笑了一声,问道:“温师傅,怎么了?”
温明棠看着面前的洪煌没有说话,只是依旧不声不响,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
也不知是这目光委实太过清冷还是旁的什么缘故,洪煌下意识的动了动脚,开口说道:“我方才从外头回来,一个穿着打扮有些讲究的小厮模样的人同我说的,说是寻你有事。我瞧着他那打扮……一看便是有些身份的人家里的小厮,便进来同你说了。温师傅你快出去看看吧,晚了惹怒了什么大人就不好了……”
正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劝她出去走一走,让人家看一眼生的个什么模样的洪煌只听一道清泠泠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前几日刚去过刑部?”
这话委实起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正绞尽脑汁想借口,脑子来不及多转的洪煌下意识点头道了声:“是啊!”这话一出,还不待反应过来的洪煌说什么,便听几声嗤笑声响了起来。
嗤笑的几个正是一同坐在那里包粽子的汤圆、阿丙以及几个手脚麻利的杂役。
他们的反应未必见得比洪煌快多少,先时也没觉得什么异样来,只是听着一旁的温明棠突然开口问出了一句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以及洪煌下意识的点头反应,这才渐渐回过味来,再看洪煌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别样的微妙。
有嘴快的杂役妇人笑着说道:“难怪上一次温师傅出去看了会儿也没见什么人又回来了,敢情是咱们衙门里有内鬼,帮着外头的人耍我们温师傅呢!”那杂役妇人说到这里,瞥了眼洪煌,这素日里好多管闲事的狱卒与那温秀棠的那档子事大理寺上下谁不知道?再联想上一回温明棠出去白走了一趟没见到人的事情,杂役妇人想当然的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冷笑一声,问他,“怎的?帮你那花魁情人出气,故意整我们温师傅不成?”
这话一出,洪煌当即变了脸色,下意识辩解道:“不是为她出气!”这话一出,正在公厨内做活的众人脸色更是微妙。原本以为这洪煌来这么一出是为了向温秀棠献殷情,虽然人不行,可对温秀棠还当真是痴迷的。可这句下意识辩解的话一出,众人当然听得懂这话里他想要摘清的意思。这般看来,这所谓的对温秀棠的痴迷好似也不过尔尔,说到底,还是自己最重要了。
原先是人品不行,可好歹算是痴情,还能将错推到被温秀棠的手段迷昏了头之上,眼下么……真真是找不到旁的可以推却之处了。
洪煌没有理会众人微妙的表情,回过神来之后,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对温明棠道:“我哪里至于为了替她出气而得罪温师傅?不看僧面看佛面,林少卿还在呢!”
这解释是由己夺人,显然对于洪煌而言,道理什么的还是其次,林斐这个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才是他不敢胡来的关键,温明棠看了洪煌一眼,没有说话。
瞧着他对温秀棠这般痴迷,可撕开那层痴迷的皮,底下还是一颗欺软怕硬的心,多重的痴迷都抵不过那一道身份的施压。
难怪烟花地里听到的“爱”“心悦”这等话比天底下哪个地方的都多,可‘爱’最多的地方,偏那‘哭声’与‘垂泪’也是最多的。
由此……可见皮相、美色的痴迷永远只是浅浮于表的,浮于表的物什自是宛如纸糊的一般稍稍遇上些风雨便不堪一击了。
话既说开了,洪煌也懒得兜圈子了,开口直道:“我前几日去看秀棠,刑部那个名唤罗山的大人托我一桩事,说是有姓郭的兄弟对温师傅具体生的什么模样有些好奇,想看一看。”眼角余光瞥到汤圆等人拉下的脸色,洪煌连忙摆手说道,“放心!那郭家兄弟只是好奇,不敢造次的。罗山大人说了,郭家兄弟认得林少卿的,同是那开国功臣之后,是个行事体面的……”
话还未说完,听得外头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他兄弟既与我相识,想看明棠直接与我说一声便是了。哪里需要饶过我来寻你?”说话的是林斐,他冷冷的瞥了眼下意识缩起脖子的洪煌,跨过公厨的门槛走进公厨,“他兄弟确实行事体面,再如何混不吝也知晓事情轻重,知道这种事无礼的很,便是再好奇也不敢与我提这等要求。可有些人却是完全不知轻重,被人当枪使也全然不知。”
一旁同林斐一道进来的虞忌酒也是摇了摇头,瞥了眼站在原地面色讪讪的洪煌,又看了眼跟在身边若有所思的子清、子正兄弟,有心想多教两兄弟一些为人处事之道,毕竟关嫂子养活两兄弟的身体行,旁的却实在是教不了了。甚至教多了,指不定能直接将两兄弟教成另外两个关嫂子。
而显而易见的是,于子清、子正二人未来要走的路而言,关嫂子的那套行事经验是不能用的。
“郭家兄弟既是托罗山帮的忙,罗山自己为何不出面?”虞忌酒瞥了眼一旁的洪煌,说道,“他是不曾来过大理寺不成?”
这话一出,洪煌脸色一白,显然记起来这个罗山是来过大理寺的,且听闻还站在公厨门口打量温师傅打量了好一会儿。
“他一贯是这个路数,那些个脏活、容易出事的活自己不动手,而是寻个能任意捏扁揉圆的来垫背。”虞忌酒说道,“先时那茜娘一家子但凡真松口,听了他的话应下了,也莫想着活着走出那刑部大狱了。”
看着洪煌面上浮现出的惊惧之色,显然是记起这一茬了。跟在林斐、虞忌酒等人身后,拎着食盒过来还食盒的佟璋也连忙快步走到洪煌身边,踢了他一脚,道:“这事我先时不是与你说过了么?你还嫌我啰嗦,说知道了,只是去看看那个……那个温师傅的堂姐,不会落了那罗山圈套的,怎的没多久前的事就忘了?”
洪煌双唇颤了颤,看着佟璋,似是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他痴迷秀棠,便时常去刑部见秀棠。而秀棠被罗山接管了,难免要打交道,之前佟璋确实几次三番叮嘱过他的。自己也确实记得这个的,只是明明记得,又怎会……还是中了招?
看着傻愣在原地的洪煌,虞忌酒摇头,伸手摸了摸子清、子正两兄弟的脑袋,说道:“以为是小事,由己夺人,觉得不要紧?”他看向两兄弟,认真的说道,“初入世,多数时候都是难以看明事情真相以及事情发生之后的后果的。”
“那等一眼看穿世事的本事于多数人而言也不知要经历多少摸爬滚打方才能看懂,可偏偏很多时候,事情来的太过突然,不会给你等这成长的时间。”虞忌酒看着子清、子正二人叹了口气,想起那郭家兄弟:再怎么纨绔的二世祖,生在郭家,到底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事,知晓事情轻重。
而于多数明明是世人眼里奋进的年轻人而言,却不定有郭家兄弟这样的机会。以至于众人所见便是那郭家兄弟这等二世祖明明每日都在吃喝玩乐,做的事却鲜少惹出大麻烦来,而那些奋进努力的年轻人却总会莫名其妙的出了事。
如此情形外人所见便是即便那般努力好似也并不能得到应有的回报,由此,开始对这世事‘公道’二字不再那么坚持,而选择被那些阴暗之事逐渐侵袭本心,融于浊流之中。
“不懂之时,便牢记先人那句‘毋以恶小而为之’便是了。”虞忌酒瞥了眼傻愣在原地的洪煌,又道,“那熏香风的马车就在外头等着,我等眼睛没问题,自然看得见。”
既然看得见郭家兄弟的影子,那洪煌这一出将温明棠喊出去是做什么的,他们心里自然清楚。
脸上的燥热腾地一下子升了起来,洪煌红着脸,蚊子叫般的道了声歉之后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对着转身跑路的洪煌,佟璋怔了一怔,想到先时他对自己的照顾,还是替洪煌解释了一番,道洪煌这是由己夺人,觉得这没什么毛病,才会做下这等惹人不快之事!
可听罢佟璋的解释,众人的面色却是更微妙了,有嘴快的杂役妇人忍不住乐了:“难怪看上那温秀棠,也不介意她出去招蜂引蝶了,原来就是喜欢这样的。别人不惦记自己媳妇心里就不舒坦!”
这话一出,众人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汤圆笑道:“真是没想到,竟还有这等人!”
“这等人多的是,青楼里这等男人最多了。”有个年岁大些的四十来岁的男杂役说道,“比起喜欢美人来,这等人更喜欢旁人看向自己那艳羡的目光呢!”
“那死的,不长脚,不会动的银子外露都会惹来盗贼惦记,那活的,会长脚的,且那心还高的活人就算不被人弄走,自己指不定也要跑了。”有人摇头,没好气的说道,“瞧瞧那温秀棠先时跟的人都是裕王什么的,洪煌哪里能叫她的心定下来?也就是现在还有座大牢关着她,她能老实些。若是没有那座大牢,指不定人早飞了。”
“如此听来,先时外头那些人唤温秀棠为金丝雀也是有道理的。”听到这里,那嘴快的杂役妇人笑着说道,“难怪有人总说管它是人还是鸟,养金丝雀都是一样的,需要在外头套个笼子养着,方才能套住它,不叫它飞走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含笑听着的温明棠面色忽地一怔,想起清明那一日遇到的那个紫微宫传人说的那些话了:我有些宅子出租,收回来时却发现那宅子叫人改成鸟笼的模样了。
比起寻常人当真将人作金丝雀一般养在宅门里,最多也只是关着门养着,寻人看着,又是什么人才会把整座宅子都改成鸟笼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