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与郭林踏出紫宸殿时,天已彻底暗了下来。
宫墙高耸,夜色如墨。
夜风掠过,带着秋末的寒意,簌簌地擦过他们的衣袍。
郭林叹道:“丞相,这一次虽是享宴,但华而不奢,这在我眼底透着一等盛世的味道。”
章越笑道:“师兄说得是,这当盛世才徐徐开始。”
郭林弯着背缓缓前行,多年陪同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令他患上了驼背之疾。
纵是如此,他的身材在章越眼底依旧高大。
郭林道:“这攻下灵州,这是太宗,真宗时也没有办到的事。”
“我记得当年还是太子时的真宗与太宗言语,言草书虽是精妙,但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万一出错,会怪罪下面的人,非王者初衷。”
“后来真宗在位多喜飞白书。如今看来真宗言不由衷。功业也远不如师弟今日为大宋所建。”
章越叹道:“有了这一句师弟,我才觉得师兄还是当年那位师兄。”
二人闻言同笑。
师兄弟二人缓缓在禁宫中慢行,彭经义,黄好义,李夔等上百名宰相元随都跟随在章越后。
郭林身旁唯有郭宣一人跟在背后。
郭宣中了进士后,在外历练数年,在地方颇有政声。
章越回朝后有意抬举对方,也是让对方服侍在郭师兄身前。章越知道郭林身体一直不好怕是没几年寿数,所以安排人举荐郭宣参加馆试。
作为翰林学士的苏轼当时主持馆试,见郭宣文采出众,当即点为第一,破格授予集贤殿修撰。
郭林得知后向章越再三推辞。
章越不允。
而今郭林再度向章越为儿子郭宣推辞此任职。
郭宣与章丞交情极好,章越哪里肯对方走上郭林的老路,自己对他有意栽培。
章越不愿强人所难,但这一次要破例。
章越也不愿当面拒绝郭林,转而道:“元丰之后,虽罢黜了馆职,但司马相公回朝后又恢复了馆职。”
“馆职本就是文学之士上升之途径,我见了也没有将这制度再废除,并恢复到元丰以前。”
郭林道:“但朝中官员对此抨击甚多,认为馆职上来之人多是无用于治道,甚至对于苏子瞻也有非议,言苏子瞻为翰林学士,可谓极其任矣,不可以加矣。若或辅佐经纶,则愿天子以王安石为戒。”
章越道:“我认为文学之士,固有清高和骄傲在其中的,甚至称之于迂腐,不合于时宜。但这也是读书人称之为读书人的地方,他们的才华和长处也是由此而来。
“这些人……当官当了几年就去了差不多了,或者被多收拾几次,也就明白什么是圆融世故了。不过这二者说到底各有所长!”
从真宗仁宗时选拔文学之士,到神宗王安石变法时选拔经义之士。
看似不起眼,却是历史上一个很重要转折。
郭林闻言叹道:“因此才有离群索居的隐士,反过来说才有大隐隐于朝之说。”
“但大隐隐于朝又何等之难。”
“我倒不愿宣哥儿位列公卿,如此多不自由。”
章越道:“说起隐士,不得不说起陶渊明。但陶渊明不过一名小官,若不是写下那么多垂世佳作,为何能妇孺皆知?”
“史家笔下只是记录着帝王将相,对于普通人一笔带过。”
“然而正因陶渊明是文学之士,写下了那么多诗歌,我们才知道他的生平,这世上叙事不是都由帝王将相而构成,也有平常人的点点滴滴。”
见章越如此言语,郭林点点头:“丞相所言极是,若要造个盛世,那么不是帝王将相的盛世,也是普通人的盛世。”
章越听出郭林话外的意思道:“也有经权之故。”
“原先国朝鉴于党项相国张元之故,设了特奏名以笼络未第士子。”
“馆职也是其一,先帝在位时不喜欢文学之士,所以改革太学,以经术取人,后又罢黜馆职。使先帝一朝再无晏元献(晏殊),欧阳文忠,杨大年之士。所以我才继续设立馆职。”
章越本就擅长经义,不善于诗词。
先帝为什么不喜欢文学之士?因为这些人老与朝廷唱反调。
所以元丰改制连【职】都取消了。
其实馆职设立,就如同特奏名一般,朝廷为了安抚人心,设立一个渠道给那些读书人。
作为笼络之用,倒不是真正要选拔文学之士。
郭林身后的郭宣听了,当即放缓脚步。
“丞相。”郭林对章越之言轻轻道,“你忘了当年我们读书时的事么?”
章越失笑道:“师兄我怎会忘了。”
章越望着金殿道:“当年非仁庙恩典,我又何尝会有今日。”
“师兄,你我读书之事,我更至今仍在梦中萦绕,无一日敢忘怀。”
郭林道:“师弟的辞三传出身疏,我常令弟子们读之,让他们不要忘了寒门的不易。”
“也希望师弟今居高位,也不要忘了初心,继续为天下寒门谋得出身之路。”
章越听郭林深深点头,想起了寒窗苦读的日子。
就如同文章中所写。
被老师呵斥不要紧,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千万不要玻璃心;同窗锦衣华服也不要紧,也别自卑看不起自己,相信有朝一日努力会改变命运。
说白了,这也是普通人能够突破阶层方式。
章越道:“师兄,到了今时今日,我最佩服的人,便是孔子。”
“是夫子最早提出了‘有教无类’四字,从此有了师门授受,而不再是父子相传。”
“孔门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方有了寒门读书人自小而上流通的渠道。”
春秋战国时,贵族阶层都是世袭。
真正大破王侯将相宁有种的,恰恰是师门授受的方式。
如果没有这等方式,可以借鉴的就是隔壁文明,用宗教使低层百姓相信来世,放弃现世。用四等人的阶层固化办法,放弃自下而上的流动,维持组织的稳定。
郭林点头道:“丞相,正是如此。”
章越负手望着宫阙上朗月繁星继续前行,二人沉默许久。
郭林道:“丞相,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章越笑道:“我早知道师兄有一肚子话要说。”
“如此良辰美景,师兄请说吧。”
明月在天,景色正好。
郭林道:“丞相,以通商惠工之法便民,为国家积攒钱财,同时推行方田均税法,固是大好。开发西北,更是令西北如今有塞上江南之称。”
“不过丞相可知,眼下风气却是江河日下吗?仅汴京的交引所里一日金银上下便是百万贯,而百姓一日耕耘却是百钱不到?人心争利,实坏了风气。”
“钱钞之法是惠人惠国,但也是变着法子从民间攥取财富。”
“熙宁时还是从事盐钞交引买卖的商人多有为富不仁之名,元丰之后苏杭与秦熙棉商斗富,也是一步步坏了人心。这样矜奢不极的风气一起,坏了天下风俗。”
“我不是说变革不好,只是太快了,令天下人有些无所适从。”
章越闻言看向郭林,大有不乐意。
郭林道:“师弟说句实话,就算收复了汉唐故土,灭了党项,成就了一个盛世,那也是帝王之事。”
“与我等百姓有什么切切实实的好处吗?”
章越闻言道:“师兄与司马十二久了,你愈发似他了。”
郭林见此道:“丞相,自古以来就是文死谏,武死战。”
“但若是我说得不中听,就不说了。”
章越闻言有些过意不去道:“师兄勿见怪,人到了高位,便越是难以听进不同的话语。”
“你说得对,我从朝廷至各州,再从各州至各县遍设学校选拔人才。”
“朝廷给学生供给廪膳,为了就是寒门之士能打破阶级二字,无论是开疆扩土,还是通商惠工,都只是手段罢了,最重要的是能给寒门一条出路,如此国家也会强盛下去。”
郭林拱手道:“丞相一片苦心,是我急切了。我想起司马相公临终之时,听到灵州收复脸上犹挂笑容。”
“可知从来没有人指着国家或是天下不好。”
章越肃然道:“师兄,可是在灵州之事上司马相公就是错了。”
“这不是用一句指着国家或天下不好便罢了。”
“从古至今好心办坏事的事还少吗?这就是误了国家。”
郭林道:“丞相,你对司马相公有误解。”
“其实朝廷到了这一步,已是足够,何苦非要灭了党项。”
章越摇头道:“师兄错了,我一路走来,没有敌人,与我善者便是朋友,与我恶者便是我的师长。”
“司马相公,我一直视他为师长。”
郭林则道:“丞相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无论朋友和师长,都能从他身上学到几分。”
“这便是你一路远胜于旁人的地方。”
章越感慨道:“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还要多谢师兄,这一番金玉良言。很少有人对我说这番话了。”
“师兄是担心我走得越高跌得越重。”
章越笑了笑,不过心底对郭林的劝谏不能释怀。
天下事就是这般,你做得再好,在当下也有人不满意这不满意那的。
郭林私下与他相告,其他人呢?
说到这里,行至宣德门前,守门的金吾卫肃立两侧,铁甲在灯下泛着冷光。宫门半开,门外是更深的夜色,隐约可见远处街市的灯火,如星子般稀疏点缀。
师兄弟二人望着宣德门高高的宫阙。
郭林道:“当年中了诸科第一次面圣,我不知规矩,早上多饮了碗粥,结果上朝时没地方排解,最后路过宣德门时差点撒在……裤裆里”
“至今想来仍是好笑。”
章越则道:“师兄这不好笑,无论过去好的坏的,都是咱们来时路。”
“你看我们不知不觉,不也是走了这么一大段路吗?”
顿了顿章越心道,只要灭了党项,朝廷每年所节约军资皆可补偿百姓!
……
章越与郭林分别,之前文彦博和冯京都与他聊过求全不美的事。
打党项到了这个地步已是可以,不必一定要灭国。
若是灭了党项,阿里骨势大夺取了党项的地盘,不是一敌已去,又添一敌。
文彦博和冯京的意见对章越非常重要,因为当初逼高太后下台,舆论不利于章越。
认为兵谏的事与章越有莫大的关联,他章越是一个野心家,要把持朝政。
当然兵谏此事,章越不能往蔡卞,韩忠彦二人头上去推,不过自己确实有心纵容,甚至从设立三镇辅军一事,就有铺张开支,让朝廷不得不再变法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的意思。
所以他请文彦博和冯京回朝出任平章军国重事,就是为了平息舆论。经过半年多执政,在朝中渐渐清理一些宵小,以及不利于自己的言路,现在朝堂上关于章越篡权的舆论早已是渐渐平息下来。
同时章越也没有对高太后太难看,对于高公纪和高遵裕等人也补上了封赏。
章越对向皇后更是着意笼络,如向皇后的兄弟向宗回,章越直接提拔为户部侍郎,兼判交引监。
冯京和文彦博一意求稳,背后也是担心章越功高难制。
现在章越与二人倒也是添了政见不合的问题。
章越与保守稳重的文彦博,冯京在政见上,本就有很多南辕北辙的地方。
原先有更激进的吕惠卿,蔡确,章惇等人在,大家矛盾还没那么明显。
现在这几人走了,章越与二人的矛盾势必摆上台面,只是不那么激烈罢了。
现在尚书省的吏部尚书是蔡卞,按照章越‘以义治国’的理念,以后太学出身的官员,将逐步替代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不肯进取的官员。
还是循序渐进,这时候意气用事不得。
自己宰国不过半年,便是图此灭国之功确实太急了,再树立党羽有所根基再行此事。
这一次党项奉降表,确实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本想先用一到两年,缓缓打下定难五州,最后毕其功于一役。
没料到才半年功夫,党项便上了降表,并主动割让三州。
这让章越计划表大大提前了。
党项这个民族就是这般,善于隐忍,在形势不利的时候肯委曲求全,到了形势有利的时候就伸展。
历史上成吉思汗的蒙古七次攻伐,党项都是顽抗到底。
最后一战才灭了党项。
当时援兵四绝下的兴庆府,党项仍是坚守了半年。
蒙古也是见党项这民族太过于难治,最后将之屠戮。
想到这里,章越看向手旁的降表心道,暂且允他吧。
但是他也不让党项好过,在对方受降条件上他决定加一笔。
就是让李秉常改立李诈明为皇储继承人。
李秉常不是有意立契丹公主所生的皇子为太子吗?
我偏不许。
立一帝废一帝乃是权臣手段,那么控制属国也是这般,那就是指定对方的太子。
想到这个精通汉学,又貌似厚道的皇叔,章越就让他作一回梗。
当然党项也会朝自己作梗,但大势在我,章越并不担心。
事情到了这份上,党项还答允降伏,那章越也暂时不好动他。
无论再如何有此打算,但事情一旦过头了,就是过犹不及。
不要把人逼得太紧,狗急会跳墙。
正想着时候,附近突然放起爆竹。
章越微微讶异,掀开车帘。
但见夜色的街道上,朱漆仪仗如赤龙蜿蜒,八名金甲班直高擎“肃静”“回避”牌匾开道,十六名紫衣亲兵手持画戟分列两侧。
沿途百姓纷纷伏地跪拜,商贩们将新摘的花朵掷向车驾,花瓣如雨纷扬。
章越笑了笑,不用猜了,这显然是如今知开封府兼翰林学士蔡京的手笔。
一名太学生手持着平凉策道:“司空,你看见了吗?”
“你看见了吗?”
不少太学生甚至爬上槐树,只为目睹当朝司空的风采。
月色如练,他已是来到府前。
府邸前早已张灯结彩,三丈高的青绸牌坊上书写着‘功盖社稷’数字,此乃朝廷工部为他所建。
章越不喜这些排场担心功高震主,不过下面的官员倒是一片【盛意】。
章越也想你们既是盛意,我也不在乎什么身后名声。他也借着这盛意竖立权威,推动继续变法。
但权威所至,必是招忌。
此刻章越已处风头浪尖,确实风光无限,风景大好,但也有等如临深渊之感。
官至司空,再加已是难加。
见到章越下了马车,巷内百姓顿时爆发出的欢呼。
“拜见司空!”
“拜见司空!”
章越微微一笑,拾阶而上。
府前街道早已是布置一新,锦树银山,府门两旁都是挂满了花灯,搭起了彩楼。
章亘和章丞与自己两位儿媳妇以及府里下人女眷都步出看灯,街道的孩童们放起爆竹。
章越知道自己进拜司空,位列三公,不仅宫里开封府里,府中自是要有一番庆贺。
这正是一番大好时节。
章越徐徐下了马车,见着十七娘正与大儿媳黄氏有说有笑,而新过门的郭氏则被默默站在一旁。
章越见此心底有数。
章家后辈见了章越都上前一并行礼。
十七娘笑着道:“官人,你看今日的烟火好不好。”
章越道:“好,像极了当年你我在元宵相会时的烟火。”
十七娘听闻满脸喜色,又在后辈们端着架子便笑着点点头道:“只是怕铺张了些,怕官人不喜。”
章亘在旁道:“这些都是娘亲手备的。”
章越点点头道:“今日铺张了些,便铺张些吧。”
十七娘笑道:“好好。”
章越举步迈上台阶,却回望这一幕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
府里早就摆开盛宴,仆役们将御赐数百坛陈年佳酿启封,全部赠给街坊邻里同饮。
顿时酒香飘散,溢满了大街小巷中。
章越望着这一幕,不由感慨这份光景岂是当年束发读书‘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时候能够想到的事。
章越不由失笑,此刻心情不是大喜,而是怅然若失。
……
面对宋朝的国书,党项国内上下争论不休。
大殿上。
李秉常苍白的面容。殿内群臣争执不休,有人主张死战到底,有人提议暂避锋芒,强行将兴庆府的百姓迁往定州,更有甚者已暗中联络辽国,以求后路。
争议不下,最后唯有采取最原始古老的办法。
殿旁巫师取一具干燥的羊肩胛骨,以党项古语诵念祷词,祈求神明示以吉凶。随后,他将骨置于炭火之上,火焰舔舐骨面,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殿内气氛愈发凝重。
“喀——!”一声脆响,羊骨裂开纵横纹路。
殿上众臣一并涌上。
巫师捧骨细观,忽而伏地颤声道:“骨纹如刀兵交错,主大大凶……东北方裂纹断绝,迁都定州那是死地啊!”
李秉常闻言色变急问:“可有其他转圜之兆?”
这名巫师道:“臣观数日黑云起于东南,间赤色如火,次西北,有白气贯于其中,每夜四更方散。”
“这预示汉人势凶,将有大不利于我朝!”
“唯有和睦一途。”
殿上寂静无声。
“陛下!”一名老臣跪伏于地,声音颤抖,“时至今日,唯有放弃兴庆府,退守定州,结漠北之兵以拒大宋!此乃是上策!”
“荒谬!”另一名将领厉声打断,“宋人虎狼之心,岂会因我等退让而止步?今日割地,明日便要亡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战!也好过割地。”
李秉常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国相李清身上。
国相李清出班道:“陛下,当今之策,臣献上七策,挽回局势。”
“一收溃散以固人心。宋军攻灵州之后,败卒四散,多番征收粮草,百姓饥饿不堪,今当召集而后安抚。
“并开恩科大策群士,从汉人,党项人中选拔俊才,以国士礼遇。”
“二坚盟信以纾国难。宋军如今兵强,但是辽国有雄兵百万,今当纳质辽国以示忠诚。”
“三修城池以备守御,灵州失守,河西诸郡丢失,又割让三州,已无险要可守。如今假借议和之机,修葺城池据险而守。”
“四明军政治以习战守。当年国家依诸羌,先占横山,后持兴灵而立国,所赖皆兵精甲坚。灵州平夏城之败后,朝中精兵丧尽。今陛下当明赏罚,计功能,委之宿将,亲臣,量敌之击退,视地为攻守。这般积衰之后可冀振兴。”
“五联烽火以立应援。朝廷可在边地与辽国皆设烽火,一旦宋军入侵,则彼此相应援。只有要辽国支持,我军便敢守城,气壮之下,敌不敢正视。”
“六崇节俭以裕军储。国家连败,河西丢失,以至于民不聊生,耕织无用,国中财用匮乏至极。今将宫中府中浮靡之用,勋臣戚臣之恩赏去奢从俭,以供征调之用,则粮足则兵自强也。”
“七观利便以破敌势。”他最后郑重道:“以往我们能胜宋军,多是视宋军粮草转运千里不济。今起国内兵马犹有数十万之众,若能鼓励士气,效命一战则主客势殊,应无不胜。若继续在战守之间孤疑满腹,首鼠两端,亡国无几也。”
殿内一时寂静,李秉常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国相所言,朕深思过了……不可一心依赖辽国为援,当以自强为计。”
“议和可以拖延时日。”
“转告宋使,朕一切答允其所请。”
满殿群臣闻言皆是惊讶,齐齐拜下。
连如此苛刻的条件都答允了。
李清垂泪道:“臣等无能,累陛下受此侮辱。”
李秉常苦笑道:“朕非亡国之主,不知为何却遭此劫难。”
“不能保境息民,皆朕之过也。”
“今日之后,朕改兴庆府之名为中兴府,望与诸位臣工一并中兴我大白高国!”
话音落下,李秉常无奈叹息,他想到了殿后的妻子契丹公主耶律南,以及他的孩儿。
而殿下一意主战的众将领们见国主坚持欲降伏大宋,都是不甘地顿足叹气。
大有我等皆愿死战大宋,报效国家,为何国主偏偏欲降的道理。
朝中便这般不知不觉地分裂了。
……
灵州城墙。
章楶看着墙砖上深深的箭痕,石痕这都是之前攻城抛石和箭矢落下的痕迹。
攻下灵州更令章楶望向了黄河对岸兴庆府,以及延绵的贺兰山。
四周都是甲胄未卸的将领们正屏息肃立。
城下宋军工兵正用党项俘虏拆毁瓮城,铁锤砸碎夯土的闷响混着黄河风声传来。
章楶对众将道:“灵州城破,城主与众将聚在府里尽自戕而死。”
“党项立国百年,确实有些说法,下面要打兴庆府。
“诸位要更用心了,此国朝百年心腹之患。”
众将轰然领命。
说完章楶看着黄河对岸的兴庆府徐徐出神,党项上下死战耐战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如此仇敌不灭,日后起势则难了。
“枢相,朝廷令谕!“亲兵呈上漆盒密信。
章楶展开令谕时,正看着“受降“二字上。
那是章越亲笔所书“暂缓西进,固守灵州“的钧令。
章楶看了大惊失色,当即一口鲜血涌上喉头。
令谕遍示众将。
种师道道:“纵使辽主陈兵百万于幽州,但此时受降岂非纵虎归山?“
众将纷纷道:“我等辛苦,便是为了大破兴灵!踏破贺兰山!”
“岂有此时班师的道理。”
送令谕使者劝说道:“朝廷的意思,留残夏制西北,方为制衡之道。“
望着波涛滚滚的黄河,章楶长叹道:“昔年羊祜屯田江夏时,却终未能亲见楼船下建业……之日“
众将忙道:“枢相!“
“枢相!”
章楶心道,章越为人虽是智谋谨慎有余,但说到底还是魄力进取不足。
眼看兴庆府就在眼前,却顾忌朝中反对,阿里骨做大,想要见好就收,不敢攻之。
最后看党项肯降,不肯尽全功,真是坏了大事。
章楶话放在心底,没与众将道出,他扶着城墙看着天边那块火烧云,怔怔地出神。
突然黄河边的冷风袭来,吹拂着城墙上的宋字大旗飘飞,旌旗的袍角正好掠过他的发鬓。
几名幕僚窃窃私语传到耳边:“章越欲效曹武惠(曹彬)之仁收党项,不忍心多造杀戮,奈何党项狼子野心非南唐可比。”
“方才枢相言羊枯屯田于荆州,杜预楼船下东吴之事,然三国时东吴又岂有契丹为援!”
“司空失策了。此大好时机一纵,即去不再来。”
听到这里,章楶再也忍不住,一口气鲜血喷出,仰天栽倒在地。
“枢相!”
“枢相!”
“枢相!”
章楶闭眼前只看四处奔来的属下大将,还有身旁黄河绵绵不绝地咆哮声。
……
“东镇辅军的家人,要好生安抚,一切从优厚待。”
章越对官员们吩咐着,“可以不惜金银从辽国手里买下俘虏,同时妥善安置阵亡将士的遗体,就在当地掩埋。”
“一切钱财都由朝廷支出。”
众官员手捧书页将章越的话一字一句记录。
章越信道啊,与辽国这一战打了也好,打了双方都清楚自己的实力,对国内强硬一派都了交代,待主和势力抬头,就可以坐下来重新谈条件。
大政方针不同,手段与目的是相反的。
与辽国打是为了谈。
与党项谈是为了打。
办事双管齐下,才有事半功倍。
这重新谈判条件也是东镇辅军八千将士争取下来。
当然辽国要继续打,章越也是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才是谈判的底气。
正言语之际,突然下面官僚来报。
“司空,大事不好了。”
“行枢密使章楶病故在军中了。”
章越闻言勃然色变,章楶居然病故在军中!
他知道章楶这些日子攻打灵州忙于军务,身子一直不好,但没有料到对方竟突然病故在军中。
章越忽然想到什么,顿坐在太师椅上撑着扶手,徐徐道:“质夫是因我而死!”
属吏道:“行枢密使遗表奉上司空。”
章越手指微颤打开章楶的遗表,但见遗表上书。
楶顿首再拜章公钧鉴:
灵州一役,将士浴血方破坚城,今兴庆府门户洞开,党项人胆裂乞降,此乃天赐灭夏良机。然钧令忽至,命某收兵受降……楶非敢违命,实恐李秉常缓过气来,复为边患!
昔张元于好水川之败,令夏人百年猖獗;今若纵虎归山,恐异日西北子弟血,更甚于今日!楶老矣,本欲直捣贺兰山下,今呕血帐中,已知天命难违。
楶一生自负,唯公知我,授命三军,效仿卫霍故事。
昔鸣沙城夜袭,重兵钝于灵州城下,皆公力排众议委以重任;今楶却负公所托,未能竟灭国之功,死当衔恨!
然公以司空之位总领百揆,望念天下苍生,勿为汴京浮议所动……灭党项,复我汉唐疆土!
楶绝笔。
章越闻言大恸,当场弃信,当堂落泪。
堂中众吏见章越如此,都是大惊。
章越在位多年,几时看到他如此失态。
使者边哭边道:“丞相,章楶写下此信后,强撑病体巡营,见士卒犹自磨刀擦箭,不禁潸然泪下对众将叹道:“吾辈只知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何曾懂得庙堂上之事?”
章越默然道:“拟熟状,追赠章楶为右银青光禄大夫,加赠太师,追封秦国公!”
片刻后礼部官员秦观入内对章越道:“启禀司空,李诈明要向陛下辞行返回兴州。”
章越定了定神对礼部官员秦观道:“你还称作李祚明,要呼之世子了。”
秦观定了定神称是。
章越平息了哀伤,片刻后已是恢复常色道。
“让阿里骨的使者也一并带上面圣!”
“是!”秦观应道,躬身领命而去。
……
时值仲秋。
金明池畔碧波潋滟,正映着汴京以及大宋如今的盛世气象。
池水如镜,倒映着天边舒卷的云霞,几艘画舫轻荡其间。
夕阳下,岸边垂柳已染微黄,随风拂过石阶,偶有落叶飘落池面惊起涟漪。
池北的临水殿前。
禁军仪仗肃立,旌旗猎猎。
水榭里,乐工正奏起《凉州》大曲,天子游赏着金明池。
不久两边使者被带入水榭旁的殿上。
一边是党项使者李祚明,副使嵬名浪布,另一边则阿里骨的使者药罗葛·特勒,副使铁木儿是鞑靼人。
两边看见宋朝天子后一并拜下道:“臣见过陛下。”
一旁黄履道:“贵国国王已是答允了本朝条件,立阁下为王嗣!”
一旁阿里骨的使者神情一震。
但见李祚明面上平静,早有预料地将腹中说辞道出:“臣谢过大宋皇帝恩典,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大宋有天命在身,故王师所至,顺逆自焚。。”
“臣等本边陲小邦,蒙先王余荫,窃据河西,之前妄称尊号,实乃夜郎自大,不知天威。”
“今臣为大宋藩臣,岁岁朝贡,世世恭顺。而河西诸州,尽归天朝;夏国印玺,谨奉阙下!臣及子孙,誓守臣节,不敢复生异心。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以往觐见李祚明都是称外臣,如今去了国号后,直接称臣。
天子点点头,虽是十二岁但已是按着事先教好那般言道:“卿家以后要忠顺于大宋,从此两国可以世结安好。”
李祚明道:“惟陛下圣慈,赦臣邦愚妄之罪,放一条生路,使百姓得安,兵戈永息。”
李祚明对宋朝天子行了三拜六叩之礼。
阿里骨的使者药罗葛·特勒神色有些尴尬,他预感到今日为何被叫到殿上来。
黄履看了一眼药罗葛·特勒,然后对天子道:“启禀陛下,党项既已知错,奉上降表,从此以后就是我大宋藩属。”
“听说武威王阿里骨攻伐山阴诸地,并掳去大量人口,如今党项既归顺,还请贵使将人口土地皆归还给夏国。”
李祚明闻言看向药罗葛·特勒。
党项得了宋朝归顺后,看来是要对付阿里骨了?
阿里骨自攻陷河西五州(除凉州)后,又将目光放在党项的山阴之地。
党项心腹存亡之地是四处,一是横山五州,二是河西六州,三是兴灵,四是阴山。
事实上阿里骨进取了河西五州后,就有借助宋朝攻伐党项之势,北上吞并阴上在西北复制成为第二个党项。
章越岂会让阿里骨得陇望蜀,自己攻打兴灵出了大气力,阿里骨趁机在背后捡便宜。
当初党项没有降伏,且让你得意,如今……
章越眯着眼睛不言语,药罗葛·特勒看了大宋天子一眼道:“臣启禀大宋皇帝,人口可以商量,但攻下来的地盘……”
“我们之前协助大宋攻打党项,如今大宋已取得了定难军五州中的三州,而这阴山也是大宋皇帝予臣下的酬劳。”
李祚明闻言已是大怒,宋朝在正面攻打灵州,费了无数钱财,明刀明枪的上。而阿里骨在背后趁机席卷数州。
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阿里骨为了驱策兵马,都是许诺破城后屠城劫掠。
党项上下无不恨这些人所为。
天子已是皱眉,一旁大宋君臣已心道。借助我们大宋的势取了河西五州不够,还要取阴山?
真是得陇望蜀。
黄履冷声道:“阿里骨是我大宋册封的武威王,哪有不经我大宋皇帝陛下允许,自取的道理!”
但一旁的副使铁木儿,汉话半通半不通,听了黄履的言语本就不甚明白。
但听说要将吃进肚子里的部分阴山土地吐出,当即作色。
一个黄头回鹘,一个草头鞑靼,这二者都是阿里骨现在所依持的。
黄头回鹘与草头鞑靼本是一盘散沙,受尽青唐人与党项的欺辱,但阿里骨‘孤身’抵至草原后,仿佛如草原中史诗相传般一下子统一两大部落,并一举攻下了河西五州。
铁木儿出身贫寒,被部族酋长驱策,但因作战勇猛被阿里骨所赏识和提拔。
他对阿里骨的崇拜无以复加,认为他是草原上的雄鹰,是大英雄。
他当即道:“我武威王有自己的路,无需处处听大宋使唤!”
话音一落,药罗葛·特勒神色一变。
黄履看了对方一眼道:“你将方才言语再说一遍。”
对方倒也是胆大,无论如何攻取下阴山的土地不能还回去。
他言道:“我是说我们武威王可以自己处置阴山的地方。”
黄履冷笑,转过身面向天子道:“陛下,此犯上作乱之言。”
“之前阿里骨屡屡侵攻我藩属青唐,如今更添此言。”
“臣请斩之!”
一旁铁木儿惊得目瞪口呆。章越没有言语看向了天子,天子也是一惊似乎也想到两国交战不杀来使的道理。
但是朝廷册封阿里骨为武威王,已是本朝臣属。
天子想透了这一节,却下意识地看了李诈明一眼。
一旁李诈明也是冷汗滴落,没错,现在党项也是去国号了,自降为西平王了。
天子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当即殿上禁军从两廊涌出,铁木儿惊道:“陛下……陛下……”
药罗葛·特勒慌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陛下……陛下,还望手下留情!”
禁军正是迟疑。
章越则朝黄履点点头,黄履袖袍一拂断然厉声喝道:“陛下有旨,尔等还等着什么!”
说罢禁军推了铁木儿下殿,铁木儿奋力挣扎,欲言语什么,却被禁军捂住了口鼻。
片刻后一颗人头摆在托盘奉上。
章越凑前看了一眼,一旁的天子也是平淡,殿上侍御的官员也是如常事,甚至给铁木儿求情的人都没有。
唯独李诈明和药罗葛·特勒吓得是魂不附体。
药罗葛·特勒心知肚明,大宋是用这个手段告诉他们,大家要翻脸尽管翻脸。
现在大宋兵强马壮,手腕硬得很呢。
党项现在臣服了,大宋可以腾出手来了,要对阿里骨算一算旧帐了。
药罗葛·特勒看着铁木儿的人头,当即不敢二话直接道:“这铁木儿罪有应得。”
“臣这就回禀武威王。”
“一定不让陛下失望。”
官员们差点失笑,对方话也说得好听了。
李诈明则道:“多谢陛下为下臣讨回公道。”
“若是……若是阿里骨不知天命,臣愿率军为前驱攻打阿里骨。”
众官员心道,党项王储也是很上道,朝野本就有利用党项攻打阿里骨之意。
你要归降就要拿出态度来,此为赤裸裸的驱狼吞虎之策。
对方不用你提,自己就道出了。
天子道:“你们可以收回阴山失地,若武威王不肯给,朕当出兵助尔等讨回。”
“臣多谢陛下。”
章越捧笏出班道:“陛下,李诈明以后是王嗣,副贰之任不可轻忽,应速速回国。”
“以定大局!”
……
两边使者走了以后。
大臣们都是向天子拜贺。党项降伏,殿上杀灭另一国气焰,这是唯有盛世强国方有的气象。
值此一刻,焉能不贺。
章越平静下殿后,见到了曾布。
曾布对章越道:“司空,如今市易法,保马法等等已是尽改,就是两制大臣以上青苗法还在商榷。”
章越道:“如何商榷?”
曾布道:“原先青苗钱是民间自己借贷,到了熙宁变法后朝廷借青苗钱给民间,取息半年四分,最后才有青苗法。”
“青苗法实行多年,不仅有抑配之弊,还有取息过高之害。”
“如今丞相变法,要在县州路各设一质库,原先路质库属交引监分离而出,但州县的质库怎设?有人说丞相的办法,无非朝廷设质库,与原先朝廷收青苗钱无二,倒不如让民间自解难题。”
“民间自营质库?”章越摇了摇头道,“民间可以自设质库,但咱们官面上的质库一定要先办起来。”
曾布道:“民间还是那句话,国不与民争利。”
章越道:“这不是争不争,而是势在必行。”
改青苗钱,由朝廷配给改为质库配给,是章越上任后第一大改革之举。
从中央到地方设立质库也是势在必行。
现在朝中民间争论,这质库到底是官办好,还是民办好。
章越的意思,可以允许民间办,但官办的必须先起来。
于是就有人抨击章越国不与民争利。
章越在此就抛出桑弘羊三问来,朝廷不垄断盐铁,朝廷的钱从何来?
一旦国家有事钱谁来出?
朝廷不从官办质库取利,朝廷税入从哪来?
章越道:“其实官办和民办质库这个道理就和兵马一般。”
“太祖得天下时十万禁军,可以纵横天下,而今禁军不堪一击,却属西军最善战何也?”
“为何禁军不如从前?是因马放南山太久了。”
“西军之前屡败于李元昊,而今却可灭得党项何也?”
“就是打仗打出来的。”
“而官办就是一定不好,民办就是一定好吗?这未必见得。最要紧的是,还是要让官办与民办在同一制度下去竞争,朝廷不能偏颇谁。”
“不能让官办的质库自己成一个小圈子,自己和自己玩,唯有用市场竞争这个机制来调解官办和民办之间冲突,化解这种官办民办孰优孰劣的争论。”
“民办办不好的就是关门,官办办不好的也一样要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不能尸位素餐下去必须更改。有功不赏与有过不罚,都是国家之大弊。只要有了这个底气,市场这一套就能运转下去。”
“这些年交引所自己关起门来搞,固然是赚得盆满钵满,但效率日渐低下。所以我才允许质库部分民办,引得活水入池,否则就是一潭死水。同样反之亦然。”
“不仅是交引监,以后要办的质库,还有如今的棉纱坊也是一般。原先棉纱坊官民各半,后来八成都是民办,而如今官办又起来了,又是官民各半的局面。”
“朝廷也是放任他去办。谁办的好,便用谁。”
“质库也是这般,朝廷要先有自己的质库在各地办起来,这事可以从朝中牵头,不可让交引监监之,更不要与交引所混为一谈。交引所可以办他的质库。但咱们朝廷要独立于他,可以属于户部之下,尔要用力办好此事。”
“…你照着这个去办。还有质库质库这名字不好,必须改一改,我看青苗钱就是钱,整日与钱打交道的行当就叫他钱行吧!”
曾布听了一一称是。
说到这里,章越觉得有些累,随意便在池边的长廊上坐下,看着晚风徐来,想到了当年在池边与十七娘见面的场景。
但章越没有这个心情,现在章楶病故了,如今行枢密使的人选必须定下。
王厚虽有资历,但能力不足胜任。
吕惠卿有这能力,但与自己不睦,到了这位置上定不会听自己的话。
还有沈括……
但窥视此倾世之功的人怕是不少。
思来想去,也唯有一人可以胜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