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安浑身筋骨仿佛被抽尽,软泥般瘫倒在花坛冰冷的砖石上。
粗砺的砖面硌着脊背,他却浑然不觉。
方才那番撕心裂肺的呕泻,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此刻只剩下胸腔剧烈起伏,额角冷汗涔涔,如同刚从水里捞起。
然而,躯壳的虚脱远不及心头那股噬骨的寒意。
他死死闭紧双眼,母亲柳清雅那张近在咫尺、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印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那双昔日含笑的眸子此刻赤红如血,翻涌着令人胆寒的癫狂;那张向来矜贵的面庞因尖利的叱骂而狰狞变形;还有那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的神情……
每一个可怖的细节都无比清晰,带着冰锥般的寒意,一遍遍在他眼前闪现、切割。
“娘亲……娘亲怎会化作这般厉鬼模样……”
一个带着颤音的念头在混乱的识海中盘旋,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了他小小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是那尊诡谲的石像!
它到底对娘亲施了什么妖法?!
悔恨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若非自己鬼迷心窍,将那般邪祟之物亲手奉至娘亲眼前……若非……
小小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虾弓般蜷缩起来,双臂死死环抱住冰冷的双膝,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无孔不入的恐惧与蚀骨的寒意,稍稍阻隔在方寸之外。
他从未觉得这自幼嬉戏的熟悉院落竟如此空旷死寂,寒意森森;更从未觉得母亲……竟变得这般陌生可怖,恍如鬼魅。
那张狰狞扭曲的脸孔,如同一个不祥的谶兆,沉沉压在他稚嫩的心头,带来的寒意蚀骨钻心,比身下冰冷的石板更甚百倍。
念及母亲那可怖模样与那尊邪异石像的关联,李念安只觉心腔如坠冰窟,一个念头骤然雪亮:定是那妖邪石像作祟!是它蛊惑、扭曲了娘亲!
此念一生,他再也无法枯坐。
强撑起虚软如绵的身子,他踉跄着爬起,仿佛抓住溺水前最后一根浮木,朝着父亲侧室陆婉婉所居的院落,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当他气喘如牛、小脸惨白如纸,一头撞进陆婉婉院中,却只闻侍女低眉禀告:老爷李牧之已然离府,往县衙处置公务去了。
陆婉婉闻声自内室屏风后转出,见李念安这般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模样,柳眉微蹙,面上带着惯常的、带着几分距离的温婉,福身问道:
“安哥儿?何事如此仓惶惊惧?”
她的声音平和,却透着一丝疏离的客套。
“老爷不在府中,若是有紧要事体,不妨……先同妾身说说?”
若在往日,李念安对这位出身低微、仅凭容色依附父亲的“婉姨娘”,从来是眼高于顶,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论与她倾谈。
然而此刻,巨大的恐惧与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几乎窒息。他心乱如麻,只求一个宣泄的出口,一根救命的稻草。
望着陆婉婉那张虽疏离却依旧温和沉静的脸庞,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嫡庶尊卑、什么心中鄙夷,如同决堤之水,将满腹的惊惶恐惧、委屈绝望,带着哭腔尽数倾泻而出:
“婉姨娘——!”
他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小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攥住陆婉婉的衣袖,急切地喊道:
“是……是那尊石像!它……它有妖邪!
是它把娘亲变成了那副厉鬼模样!
它会吃人啊!我亲眼看见的!
娘亲还不让我告诉爹。
娘亲……娘亲还想让它给我开什么灵智……姨娘,我害怕!
求求您,快告诉爹爹!只有爹爹能救娘亲了!”
他语无伦次,小小的身体因极度的激动和后怕筛糠般抖个不停,脸色惨白如纸。
陆婉婉心中登时掀起惊涛骇浪!
初闻此语,她只当是稚子受惊后的呓语。然而,“石像”、“吃人”、“开灵智”这几个阴森诡异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入耳中。再看李念安脸上那绝非作伪、深入骨髓的极致恐惧,陆婉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她虽性子向来淡泊,不争不抢,与主母柳清雅这位出身高贵的正房夫人也素无深交,但生性纯善的她,骤然听闻府邸之内竟匿藏着如此邪祟之物,且柳清雅母子皆已深陷其中,心中瞬间被巨大的惊骇与忧虑攫紧!
陆婉婉素来视权势地位如浮云,此刻唯有一个念头清晰如电:柳姐姐遭此邪物所害,性情大变,安哥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若安哥儿所言非虚,此物真能噬人精血、惑人心智……那柳姐姐与安哥儿此刻岂非如同置身刀山火海,危在旦夕?!
她虽亦盼安哥儿能有所进益,但绝非以此等悖逆天理、戕害性命的邪魔外道之法!此事……此事必须即刻禀明老爷!
“快!”
陆婉婉猛地从惊骇中回神,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她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身后瑟瑟发抖如风中落叶的李念安往自己身后更深处护去,这才厉声对侍立一旁的心腹丫鬟喝道:
“速去县衙寻老爷!就说……就说夫人与小公子遭邪物缠身,情势万分危急!请老爷务必抛下一切,火速回府!”
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只盼李牧之能插翅飞回,将柳清雅与李念安从这深不可测的邪祟祸端中解救出来。
然而,那丫鬟刚领命转身,脚步方动,甚至一只绣鞋尚未踏出院门那青石门槛——
院门口那片原本流淌的天光,骤然如同被浓墨吞噬,猛地一暗!
柳清雅的身影,裹挟着一身令人窒息的阴寒戾气,在杨嬷嬷如影随形的伴护下,如同自幽冥中踏出的鬼魅,无声无息地堵死了唯一的出路。
她的目光先如淬毒的冰棱,冷冷扫过面无人色的陆婉婉,最终死死钉在陆婉婉身后——那个面色惨白如金纸、正死命往那单薄身影后缩藏的李念安身上。
一丝扭曲而瘆人的寒笑,缓缓爬上了她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