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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过年好呀

他说:“要有光。”

就有了光。

亿万里开外,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成为虚空中唯一的光,——这是太阳。

他说:“要有玄黄。”混沌之中清气上升为天苍,浊气下沉为厚土。就有了天地。隆隆声中有的地方升上来有的地方落下去,于是地面凹凸不平,分作平原丘陵、谷壑高山。

他说:“水聚一处,显露大地。”水从天穹落下,从地底涌出,填满了地上所有的浅沟深壑,荡起层层涟漪或高高低低的波浪。就有了江河湖海。

他说:“要有草木。”就有了森罗万物。五颜六色的花朵尽情绽放,各类结种子的菜蔬和结果子的树木破土而出。

他说:“要有四虫。”

即有芸芸生灵。

神龙为百鳞之长。

麒麟为百兽之长。

凤凰为百禽之长。

灵龟为百介之长。

他说:“要有节令。”厚土一分为二。大的那块抟作星辰,自行运转,同时绕着太阳飞旋。小的那块则成为月亮,绕着地星转动。就有了昼夜和四季。月亮反射太阳的神辉,为夜晚带来光明。

天地亮堂起来。

也鲜活起来。

“这不好了嘛。热闹多了。人上了年纪就怕寂寞。”老者在水边坐,身下即有竹凳;挥手便有鱼竿,鱼坠带着饵钩将鱼线“咚儿”一声沉入水中,鱼漂浮在水上。

“前辈风采依旧。”沉寂已久的人声再度响起。

“好说。好说。”老者满面红光嘴角挂笑,但眉眼间、心坎儿里却藏有万般忧虑,戚然忖道:“造化命盘是否当真落入你手?……

“定然是了。

“唯汝一脉方可令其认主。

“只命盘气机削弱,少了玄奥。

“由此观之,诸事或已超乎吾等最初的构想,你必也因此命途多舛;但不论来路如何艰险,你尽管大胆前行。吾虽被困却另有妙着,自会伺机出手,在紧要时刻助你披荆斩棘。

“毕竟契机已现,需你尽速崛起。

“……以往随主母一同熬年的光景犹似昨日,如此想来倒是许久未曾守岁了。却不知你那里今夕何年,可别教小老儿久候啊……少主。”

老者抬眼舒气,所在世界就此静默。

月亮绕着厚土。

地星绕着太阳。

三者相吸相伴亲密无间,浑若一体孤零零悬在无尽虚空。一并被湮没其中的,还有老者那番内心独语。

吊诡之处在于,同样察觉到造化命盘的气机,却存在不尽相同乃至截然相反的判断。

“念奴儿”觉得“多了”。

老者却言“少了”。

宠渡若是获悉,必然抓狂不已:到底多了啥、又少了啥,能否别吊人胃口,一次讲个透彻?

然而事实是,他完全不知。

不知者无畏。

无畏者无惧。

无惧者无忧。

无忧者常乐。

宠渡当下之乐,莫过于盎然生机被尽数吸收,那股遍及全身、内外交织的痛感终于削减大半,神树绿光也随之渐趋消解。

入定既久,没来由一个喷嚏险将脑花儿喷出来,宠渡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里猛然醒转,不自觉摩挲着鼻梁,环顾一番后顿时惊喜交加。

喜的是,肉身恢复了七七八八。

惊的是,与先前相较天色暗淡许多,只剩下两轮明日高悬在空,其余的复作光团,如前将圆盘围在垓心兀自旋转。

“此乃逆数计时?!”宠渡福至心灵,“想必等到天日尽数归位,不走也得走。留给小爷的时候的确不多了,若还想捞一把须得手脚麻利些才行。”

抬眼乍望,近处全无虫王与那夯货丝毫踪迹,唯见一片光秃秃的坡谷;依据这些残留的“昭昭罪迹”,或可推测二兽大概方位。

宠渡忖了忖,走没多远回看圆盘,见其仍在原地不曾随行,暗想:“还得我自个儿跑回来。”当即运起遁影诀一溜烟,与二兽反向而行,选择了更远处的草木。

情势紧迫,也顾不得何花何草,更无暇分门别类精细封存,只待出去之后再作区处,宠渡将各种药材连株带土一股脑儿往储物袋里塞,采得正欢时忽察天色又暗淡几分。

至此仅余一日。

宠渡不敢贪恋,火速奔向圆盘,边跑边唤“唔嘛”“虫王”,拖长了声音吼道:“……该走了——你两个再不停嘴——就永远待在这里咯。”

招呼好一阵,嗓子都冒烟了也不得回应,宠渡忙不迭将神念探出,没承想方圆一里之内愣是不见二兽半点影踪。

此时远在神念范围之外的某处坡顶上,唔嘛蹬着后腿儿直立在地,引颈竖耳;趴在它头上的虫王翘首远眺,同样一副观望的模样。

且不论二兽如今不通人言,只懂些皮毛指令;单就数里之遥的距离而论,话声传到时便仅剩些许模糊尾音,完全听不清具体内容,教俩货如何明白宠渡的意思?

也就唔嘛目力卓绝,看人清楚如在近前,却不知那踱来踱去东张西望的样子叫作“焦急”,不懂宠渡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是为了扩声;只觉有趣,甚而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

直至晃见圆盘猛然绽放出青金色的光芒,俩货这才明了。唔嘛一激灵,撒丫子腾空而起,使出吃奶的劲儿发足狂飙。

虫王始料未及,一个没趴住险些被乍起的劲风吹下去,不自觉照唔嘛脑门儿就是一口。

不意那夯货皮糙,这一口下去全没咬进肉里,反磕出一串浅浅牙印儿。虫王身形不稳随风颠簸,堪堪滚落之际死死咬在唔嘛耳廓上,如一个耳饰般挂在耳尖迎风摆荡。

遥见光膜隐现传送将启,仅以当下遁速明显已经不赶趟了。

若能更快,或来得及。

于是自打水月洞天一行之后,背上四朵祥云黑斑再次化作四片玄翼,扑棱棱扇得密不透风,唔嘛风驰电掣一般直扑传送阵,搅起阵阵“呜呜”嗡鸣。

宠渡循声回眸,嗔道:“快些。再快些。让你两个贪嘴。”心头却想:若是真没赶上便只能令其久居于此了,等到自己结丹能驭使法宝之后再来接它们出去。

届时,此间丹材还剩几何?怕是早被它俩败完了!谁教唔嘛那呆子能飞呢?这一座座浮山虽彼此独立无路相通,却也难不住它。

所以最好还是一起回去。

不过看情形难如登天啊。俩货跑得实在太远,到这会儿都还没被宠渡神念探查到。反是那光膜闪烁得愈发频繁,显见传送只在顷刻。

“唔嘛嘛。”那夯货语带哭腔眼包泪花:呜呜……虽说此处鸟语花香草木管饱,却哪有炉子里出来的泥丸子可口?外面的日子多滋润呀,跟着“两脚兽”吃香喝辣不好嘛,何苦待在这鬼地方?

本兽要出去。

我飞!

我飞!

我飞飞!

……

宠渡急而不慌;但对唔嘛而言,此刻局面便似那针尖刺激全身,如火焰般灼烧血脉,如山岳般压榨极限,如铁镐般挖掘潜能……如此煎熬着终至某一时刻。

皮毛奓了。

血脉沸腾。

桎梏崩裂。

潜能爆发。

唔嘛此前酣眠就是在寻求突破,只因造化命盘引动天谴才被迫中断;而今机缘巧合省却一场好睡,竟意外觉醒了身为洪荒异种的天赋异禀,直接给那货整破音了。

“呜啦!——”

随此一声怪啸,猛然迸散的气息将耳尖上的虫王瞬时掀飞,唔嘛毛发翻立,背后玄翼应声破碎,化作腾腾云烟分别缭绕四蹄,蓬蓬勃勃浑如四团燃烧正旺的黑色烈焰。

唔嘛急转身形划出一道陡上陡下的折线,后发先至将虫王捞在自家头上,凌空留下一路残影,晃眼工夫便遁入光膜之中。

准确来讲,是撞在宠渡面门上。

因为实在太快,初次施展也不纯熟,加之一心想入传送圈,所以那夯货铆足了劲儿冲,结果根本刹不住脚。

嘭嘭嘭——嘭嘭——嘭!

连珠炮似的砰击声不绝于耳,那夯货从宠渡脸上弹起之后余势犹盛,在光膜里撞来撞去,教人左突右闪一通好躲。

下腰。

提臀。

扭胯。

劈叉。

……

回溯过往,宠渡自以为即便肉搏拼命时也不曾做过如眼下这样羞耻与高难的动作。

及至被宠渡接在掌中,那夯货已是眸珠乱转四蹄抽搐,完全不省人事了。虫王也好不到哪儿去,翻着个肚皮躺在角落里动也不动。

随着传送的灵光亮至鼎盛,宠渡将二兽收入虎皮袋。片刻的恍惚过后,一帘灰霾限制了目力,数丈开外便已模糊难辨。

地面上,大些的岩块、小一点的碎石铺了厚厚一层,宠渡摸索着前行半晌,却未见任何熟悉痕迹,不得不起疑:自己当真回到丹谷了?

莫非又一处殊异世界?!

正想将神念撒出去探探,蓦地里隐隐传来嘈杂话音,一阵高过一阵。宠渡侧耳细听,那最为抓耳的几个大嗓门儿竟似戚宝与金克木等人,据其语调来看,分明在跟另一拨人对骂。

听声辨位,宠渡信步觅去,越离得近越听得清,对面那支队伍赫然是以宗文阅、叶舟及童泰等人为首的“倒魔”之流。

献宝党众激昂愤慨。

倒魔一派幸灾乐祸。

后者戏言“妖魔自有天收”,前者却说“吉人自有天相”;后者讽刺“树倒猢狲散”,前者豪言“放马过来”;后者笑谈“头七之日元宝香蜡”,前者怒斥“猫哭耗子假慈悲”;后者夸口“骑驴看唱本”,前者笑曰“骑得高摔得重”……类如斯言,吵来骂去总不离“老魔之死”。

闻言在耳,宠渡别有计较。

头七?

如此说来,距自己失踪已过了整整七日?!但切身感受也就小半天呀。

宠渡思之恍然:有道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想那浮山异界完全不输天宫仙阙,乃是个殊胜非常的所在;据此而论,其中小半天顶外界七日似也并不为过。

又恰逢年三十儿,结果一红一白两个日子竟赶巧撞一块儿了。

因此此番祭拜既是年俗使然,也是献宝魔众早就议定之事。无奈童泰差人盯得紧,得到消息后便纠集了数十弟子一路尾随至此,只为伤口撒盐将几人奚落一番。

就此恼了宠渡,深恶倒魔派的嚣张气焰,自要趁机唬上一唬,教他一干人等小睡时也噩梦连连。

宠渡当即蹲身,用酒水将身上干涸的血渍研开,指蘸血墨在额头及两颊乱涂数笔,估摸着画出一张“鬼脸”,这才弓腰驼背,左摇右晃诡异缓行。

不多时,众人面貌即依稀可辨了。

陡然响起的脚步声令原本喧哗的山谷明显消停不少,双方人马循声侧目,却见氤氲的雾气中一抹人形剪影时隐时现,脑海里不由蹦出同样一个念头。

什么人?!

或者说,是人是鬼?!

说到底这里是老魔葬生之地,死后头七又有回魂之说,故而在倒魔派看来,保不齐就是那厮自觉冤屈,如今化作厉鬼来找自己这些与其生前不对付的人算账。

须知大道万千,世间本就存在阴魂鬼魄;江湖上更不时流出传言,在靠近极北之地的某处秘境内,存续着数万年的鬼道传承。

其修行者自封为“冥”。

冥宗手段千奇百怪诡谲非常,威力较之所谓玄门正道不遑多让,只山府隐秘,其门下弟子多又行踪鬼祟等闲难遇——一旦遭遇恐难幸存;故此少为外界所知罢了。

“闹、闹鬼了?!”

“这身形与步态咋瞅咋眼熟。“有人哭丧着脸,“我有种不祥之感。”

“怂个卵。”

“不怕你抖个屁?”

“到底是老魔……那厮生前就同境无敌了,谁晓得死后会猛成怎个鬼样?”

“八字还没一撇,少他娘自个儿吓个儿。兴许他大难不死呢?”

“依当晚天谴,咋可能还活着?!”

“所以就是鬼咯?”

“快看。要、要出来了。”

“真不错……都到齐了……”宠渡桀桀惨笑,喉头滚动似锈铁磨擦,“吾在阴司受千刀万剐油烹火炙……尔等却于人间逍遥快活喜庆延年……当日何不救我?……”

尖利的话音刺耳刮骨,鸡皮疙瘩满背者有之,牙齿打架者有之,须发倒竖者有之,抖如筛糠者有之,瘫软趴伏者有之……尤有甚者,口吐白沫直挺挺倒在地上。

纵是初入玄门的修行者,因体内元气运转气血两旺,也可无惧寻常的数九寒天。然而此刻,倒魔派众呼吸顿滞如坠冰窟,一束彻骨寒流从脚底直冲脑际,荡起阵阵回响。

何不救我?……何不救我?……不救我……不救……救我……

迎着一众惊恐的眼神,宠渡终于破开重重迷雾显露人前。

且看他怎生模样?

正是:

身形佝偻垂长臂。

衣衫褴褛经炼狱。

蓬头血面出山间。

眼神幽幽如罗刹。

乌血斑斑赛恶鬼。

……

好一副鬼模鬼样!

“众师兄……”宠渡阴恻恻盯着童泰等人,猛一咧嘴扯动“鬼面”,原本两板大白牙此刻沾满血污,挂丝垂涎的样子浑如大张的血盆之口,“过年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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