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书信,一时间,朱常瀛陷入沉思。
这是济州大本营送来的第六封书信了。
入辽路线一改再改,进兵时间一推再推,数万大军集结大静,每日都是海量开销。
“国兴,那杨镐还没有定下来如何攻打建州么?”
“没有,但以朝廷所备粮草推算,最迟也拖不过明年三月。殿下,我们也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济州大本营着急没有错,大军早一日进入辽东便多一分好处。探查敌军虚实,适应环境气候,针对实际情况制定对敌策略......
朱常瀛也急。
但几万瀛州大军公然开进辽东,怕不是朝廷要优先剿灭瀛州叛逆了。
即便转运使这个差事可以瞒天过海,但兵力也必须分散分批安置。
在辽东沿海兴建码头港口,正是出于这个目的。
在这个消息闭塞,传递信息极为困难的时代,几万大军分散十几个据点而不被人注意,并非难事。
毕竟瀛州军同属大明军,各卫所不会吃饱了撑的派人去监视瀛州军一举一动。
但朱老七仍旧不满意,偷偷摸摸见不得光,临战又要有能力对战局产生决定性影响,这个微操的难度太大了。
“好,便依着先前决议,大静人马一分为二,主力移防营口,山地步兵团移防皮岛。”
“所有军事调动要于十一月底之前完成,同时,大本营也要移驻营口。”
“告诉叶燕山,分散转运,驻防期间要注意隐蔽,莫给我找麻烦。”
辽东军的进兵路线虽然还没有确定,但瀛州军的进兵路线,在经数次更改之后最终还是定了下来。
东路军为主,走西辽河,转大粱河,入辽阳,再转大粱河,兵抵鸦鹘关。
鸦鹘关,已为建州占据,向东北八十里,即为建州统治中心赫图阿拉。
此路,地势平坦,水陆并进,可极大减轻瀛州军辎重运输压力。
西路军为辅,以山地作战为主,走鸭绿江,袭取长城关外宽甸六堡,伺机兵进建州腹地。
此路,群山叠嶂,山势绵延,以袭扰为主。
战端起,建州青壮必然集结赫图阿拉,那些偏远村寨便是西路军的目标,走一路平一路,妇孺一并打包送走,清乡!
军令很快草拟好,朱常瀛看过,签字落印,交给谭国兴。
转过头,朱常瀛看向姚定邦。
“你准备一下,随下一批运输船赶去营口,协助曹化淳筹备辽东漕运。”
“这份公文你拿着,由曹化淳出面与杨镐商议。无论如何,辽阳转运分署一定要于十一月底之前运转起来。”
朱常瀛这个转运使,非但负责海运,同时也负责辽东河运。
辽东河运几乎没有,相当于从零开始。
拿到任命状之后,朱常瀛便写了一份加急文书给曹化淳。命他由暗转明,筹建辽东漕运。
河运船只,转运衙门要多少有多少,唯缺少人手。
这却正好,沿河设置转运站,以护漕名义暗中遣兵,这又方便了许多。
忙忙碌碌又过了几日,时间临近八月底。
四艘运兵船,两艘物资船相继发出。
与此同时,张家湾第二批库粮抵达。
这一次的库粮可以直接拿去粮店售卖了,品质上乘,数量足额,甚至略有富余。
张家湾守备太监派了两个干儿子亲自押运,到了津门便跪在王府别院门前请罪,且还送上了一份厚礼。
礼物收了送去转运衙门入公账,杨家春出面接见两人,警告一番,此事也就作罢。
那个倒霉千户杜庞也终于重获自由。经此一事,相信他学会了很多。
然而这也仅仅只是开始,积弊成俗,津门注定麻烦不断。
八月二十九日,又一批物资运至。
这批物资来自京师,武器盔甲、火器火药,过冬棉服等无所不包。
物资来源分三处,内廷兵仗局,工部军器局,兵部盔甲厂。
一名厂监带队,数名贴厂佥书随行,京营护军三百人,苦力超过六百人。
卢姓厂监刚刚下船,一小阉宦便神色慌张的上前拜见。
“爹,您可是来了。”
卢厂监面泛疲惫,神情不悦。
“来宝,转运衙门的人呢,怎的不见?你这差事怎么办的!”
来宝凑近,趴在卢厂监耳边耳语一番。
卢厂监深吸一口气,愣在当场。
“这...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规矩了?”
“谁说不是呢,往常咱们去了哪里都有孝敬,就这也要看咱的眼色,哪敢挑三拣四的。”
“先前来的人就这么怂包,任人摆布了?”
“瀛王殿下亲自坐镇,还有几个京里来的文嘴子,谁的情面也不给。有个山东布政来的通判不服,试图将运来的布匹烧了,湮灭证据。结果事情败露,被...被殿下军法,如今人皮还挂在货场上呢。”
“眼下来的人只有一条路,按瀛王殿下的规矩办,然后签份承诺书,限定期限将缺额补足。”
“这样做,瀛王殿下就不治罪。否则,便一封题本告到万岁爷那里。”
“干爹,小的说句不该说的,瀛王殿下是有了大病,要自绝于天下啊。”
闻言,卢厂监大惊失色。
“剥皮实草?咱家为万岁爷办了几十年的差,遇到这种事还是头一遭。”
卢厂监凝眉思索片刻,面泛愤恨,“这般规矩,咱怎的在京一点也不知呢,这是有人要害咱?”
来宝点头,“小的听说规矩早就有的,瀛王殿下离京前交给的内阁。”
“好啊,这群狗官要看咱家的笑话!”卢厂监来回走了几圈,问道,“来宝,那你说现在怎的办?”
“干爹可识得瀛王府杨承奉?当下此人全权负责抽验,如果能走通他的关系,咱们或许能躲过劫难。”
卢厂监回忆一番,摇了摇头,“不认识。”
闻言,来宝不禁垂头丧气,好如死了亲娘。
“干爹,咱们运送的军器咱们自己心中有数。而且,这些玩意还没办法当场返工,要补足,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凑齐的。一个不小心,咱爷们怕是没命回京了。”
“来宝,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来宝早来了几日,便连住处也是准备好了的。
提起住处,来宝又是一把辛酸泪。
大明九边,不论运输军需去了哪里,他也是如祖宗般被人供着,吃喝玩乐,临走时腰包满满。可到了津门之后,身份倒置,什么待遇也没有还要遭人白眼。
进了客栈,来宝又将这几日所见所闻讲述给卢厂监。
卢厂监捧着一寸厚的文书,表情陷入呆滞。
《军需质量检验标准与流程》
这特么什么玩意,怎么写的这般详细?能写出这玩意的狗东西,简直畜生不如!
比如棉甲,用棉多少轧棉几层,内衬铁片长宽厚几许,要称重要度量,甚至要以弓矢火铳现场检测防御强度。
五十步距离重箭透甲,则归为残次品,不予接收。
难以置信,绝无可能!
卢厂监厉声问来宝,“先前来人,当真查验如此细致?还是说瀛王殿下缺钱了,故意刁难人?”
来宝一咧嘴,“干爹,都是真的,那帮子丧尽天良的检典怕担责任,查的比文书规定还要细致。”
“不能使银子?”
“难!小的听说那些检典吃饭睡觉都在固定的地方,有王府卫队看守着,禁止与外人接触。而货场上人多,更加不可能。”
“能不能在几个御史身上想办法?”
来宝挠头,“小的不知,不过看情形那几个说的也不算。干爹如有意,不如寻个由头去见一见杨承奉,哪怕探探口风也好。”
卢厂监沉吟片刻,微微点头,“也罢,你下个帖子,只不过这些军器怎的办?总不能一直在船上押着。”
来宝咬牙,狠心道,“干爹,我看这情形总要往坏处想,不如咱们先行自查,将看不过眼的挑拣出来。这样,你与那杨奉承说话,终归好看些。”
卢厂监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
“来宝,经不住查,认真起来,咱们便没有东西可以拿出来交割了。”
忙碌了一整日,杨家春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府。
洗漱一番,老杨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瘫在床榻上,任由两个朝鲜婢揉肩捶腿。
还没有舒服一刻钟,门房便送来拜帖。
见是京城来的厂监,杨家春揉了揉眉心,吩咐门房,“告诉来人,今晚有空。”
想了想,杨家春又吩咐道,“你去王府一趟,将此事与谭秘书说了,备案!”
夜深,杨府房门被敲响,卢厂监来了。
杨家春亲自出门迎接,笑容和煦。
“深夜登门,叨扰了。”
“哪里哪里,卢大监乃宫中贵人,您能来,杨某人面上有光。”
两人寒暄几句,杨家春将卢厂监迎入府中,落座看茶。
“卢大监此来,是为了军器交割一事吧?都是为了万岁爷做事,您有事不妨直言。”
“正是,咱家听闻瀛王殿下为军器接收定了新规矩,有些不明之处,正要向杨承奉讨教。”
“没有新规矩啊。”杨家春故作疑惑道,“转运衙门接收物资,都是按着兵部制定的规矩来着。比如鸟铳几尺几分,重量多少,兵部早有成制,只要合乎成制,转运衙门一概接收,绝无偏私。”
“呵呵...好,好,如此就好。”
顿了顿,卢厂监轻叹一声。
“实不相瞒,为辽东筹措军资历来是难题,尤其这一次,万岁爷催的紧,兵仗局没日没夜的赶工,或许有些疏漏,还请贤弟多多担待,为兄日后定有厚报。”
厚报你娘个腿,杨家春不禁心中鄙夷,登门拜访也没带个像样的礼物,就不要提之后如何了。
论画大饼,杨家春觉着自己更加在行。
“好说好说,一切都按着规矩办,小弟绝不做那刁难人的事。”
闻言,卢厂监心中也不禁破口大骂,若按规矩可行,咱家半夜跑你这里作甚。
“贤弟,你也知道这些年国库入不敷出,北边的军费都是万岁爷的内帑在撑着。”
“但是么…军费开支却一年多过一年,军需用度也是如此。”
“钱财少了开支却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只能在某些物件上做变通,有许多不得已。”
“好在,边军将士也体谅万岁爷的难处,给什么拿什么,这么些年也没有丝毫怨言。”
“贤弟,咱们都是为了万岁爷效力,都是皇家家奴,你也能体谅内廷的难处吧?”
卢厂监的话就一个意思,又不是你们瀛王府的人上战场,苦主都没有说什么呢,你们能不能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杨家春不冷不热的回了句,“规矩就是规矩,若规矩可以随意变通,那就不是规矩了。”
卢大监眉眼一凛,旋即遮掩下去。
“贤弟说的是,但凡事总有个商量。”
“辽东都司那边三番五次催促,咱家这一次运来的七船军器实在是万分紧急,一刻钟也耽搁不得,否则咱家吃罪不起,瀛王殿下面上也不好看不是?”
“贤弟,转运衙门的规矩咱家不熟,你教教为兄应该怎么做,可好?”
如同漕粮一般,军器生产也是一门大生意,水深不见底。
克扣匠人,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这些问题朝中没有几人不知,但想要改变却是天方夜谭。
体系崩塌,以当下的朝廷制度以及世风而言,无力回天。
卢大监如此说,杨家春也不欲逼人太甚。
毕竟这些军器也不是给瀛州军用的。
实际上,灜州的一切计划也是依托于朝廷战败来制定的。如果一股脑将好东西都给了杨镐,万一打赢了怎么办?
“卢兄这般坦诚,小弟知无不言。”
“转运衙门的规矩不能变,劳烦卢兄配合则个。”
“在交割之前,卢大监可先行自查,依着章程归类。比如鸟铳,分甲乙丙丁四等,用铁多少,风眼几个,内膛平滑程度都有详细列明。按规矩分类,重新装箱,编写账册。”
“只要抽查样品符合等级分类,数量无错,转运衙门也可接收。”
“卢兄,你看这样可好?”
“这个……”
卢大监脸色阴郁下来,沉默不语。
这是个要命的问题,事关谁是责任方。
如果这样操作,那转运衙门便一点责任也没有了,哪个说这东西垃圾不能使用,那就去找生产方说话。
如此,卢大监如何能不抑郁。
往常,别说质量问题,便是数量相差一半,那些丘八也要捏着鼻子签了回文,还要感恩戴德。
唉,也不知瀛王抽什么风,一定要掺和进来。
可拒绝么?卢大监又没有这个胆子。
毕竟人家的要求也合情合理。
杨家春端起茶杯浅酌几口,老神哉哉。
“这个情面,杨某也担着风险。依着我家殿下脾气,谁让边疆将士不好过,那是要拿人头来祭的。”
“丑话说在前头,御史,辽东那边,卢兄要打过招呼。如果有人闹,不干转运衙门事。如果大家相安无事,我转运衙门也不会自找麻烦。”
死一般的沉寂。
卢厂监面色愠怒,攥着茶杯的手指节惨白如纸。
如果同意这样做,无异于在一份认罪状上签字画押,整个兵仗局的把柄便握在瀛王手中。不仅仅是兵仗局,兵部,工部司衙也逃脱不得。
欺人太甚!
“兹事体大,咱家要考虑几日。”
“悉听尊便。”杨家春不咸不淡道,“好心提醒卢大监,错过了交割日期,转运衙门要上奏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