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值房,方从哲端详着桌案上的奏本陷入沉默。
奏本来自瀛州,说是瀛州本岛遭遇洪灾,洪水泛滥半个岛屿,农作物几近绝收,饿死灾民不知凡几。
为了赈灾,王妃将陪嫁的首饰都给卖了。
万般无奈,瀛王府请求朝廷能够借调一些库粮赈灾。
奏本中还提及一事,瀛王当初承诺的火器,刚刚出船便遭遇风暴,船只沉没,人货皆空。
“当真是尾大不掉了啊!”
方从哲一声长叹,却拿瀛州毫无办法。
瀛州,是大明的,却不归朝廷管,便有金山银山,也只能望洋兴叹,徒呼奈何。
藩王割据,自立之势已成,大明的未来仿佛披上了一层半遮半掩的薄纱。
正在踌躇间,有内侍前来传旨,宣他入宫议事。
方从哲不敢怠慢,联络兵部尚书黄嘉善,户部尚书李汝华,兵部右侍郎杨镐同去。
入宫面圣,最忌讳单人独往,不然便会有一大堆屎盆子扣到头上,什么专权擅政,邀宠争功云云。
来至端门,正见一步辇在等待入宫。
步辇上非是旁人,正是皇七子瀛王朱常瀛。
冤家路窄,几人无奈上前见礼。
“免礼。”朱常瀛淡淡看向几人,“方先生,瀛州受灾,黎民死难无算,朝廷可拿出赈灾的办法了?”
“呃,臣等正在商议之中。”
“要快,时间不等人,不然我王府吃饭的碗碟都要拿出去卖了。”
“......殿下忧思百姓,解民之困,臣等敬佩。”
朱老七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喟然长叹。
“孤王无能啊,自己尚且不能保全,又如何救助百姓呢,一切就有劳各位了。”
说话间,宫门大开,几名内侍请朱常瀛并几位官员入宫,这令几位老倌如释重负。
启祥宫,卢绶站在宫门前嘱咐几人。
“殿下,各位,陛下今日召几位入宫,只谈辽东战事,谨记。”
朱常瀛点头应允,跟在卢绶身后,却没有进入大殿,而是兜兜转转步入一书房。
房中寂静,万历皇帝端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见人来,方才勉强睁开眼眸,神情稍显疲惫。
“这些都是辽东来的,三两日一奏,要么催兵催饷,要么诉苦抱怨。朕就想问问你们,何日能够出兵,何日能够剿灭建州叛逆?”
黄嘉善出列。
“陛下,各路大军正在调动之中,将于十一月底汇聚辽东,唯军粮军饷军资尚在筹集。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如各项物资若不能及时发付,臣恐怕会影响辽东将士士气,不利于战事。”
“那补给呢?几时可以运至辽东?”
黄嘉善踌躇,看向户部尚书李汝华。
“兵部已向户部开列清单,奏本也批了,只待户部拨付。”
闻言,万历皇帝看向李汝华,“李卿家,你说话!”
“回陛下,粮草筹集大抵完成六成,余额将于八月末补齐。只是户部奏请内帑拨付辽东欠饷73万两,出征银86万两尚未批复。”
朱老七垂首静听,心中骂娘。
他姥姥的,太祖爷开国时设计的九边如今就是个吃拨款的无底洞,不给不可以,给了也不见效果。
损公肥私,豪强坐大,养肥了无数的小山头。
这些钱如果能够划拨至他手中,不敢说十成可用但也起码能够发挥七成的效果,可如果划拨至兵部......
提到钱,皇帝一阵腻歪,把眼瞄向朱常瀛。
“老七,市舶司那边能否挤出一些来?”
“回父皇,如今方近八月,各市舶司的账目还没有提交呢,直接划拨恐不能够。”
闻言,万历皇帝不悦道,“怎的,没有账目银子就不见了?”
“那倒不是,朝廷急用,自然还是有办法的。市舶司收入皆存在津门银行,福建银行,香山银行,儿臣这就派人去查可调动多少银两,不过需要时间。津门需要半月,其他两家要十月初。”
“太慢,这钱马上要用!”
“那就以市舶司名义向津门银行借款,年底偿还,月利两分,没有利滚利。”
“那津门银行不是你的?你还要朕的利息?”
闻言,朱常瀛一阵无语,“父皇,那银行就是钱庄啊,都是商户百姓为了方便将钱放在那里存着,可不是儿子的钱,更不敢随意调动。”
“既是别人的钱,那为何又能拿出来放贷获利?”
“......建库房雇安保办理存储手续,哪一样不需要钱呢,适当放贷,也只不过为了维持经营罢了,儿臣可没有从银行赚一分银子。月利两分,已是极低了,外间的私人钱庄,放贷月利最少三分,而且利滚利,您问问几位老大人是否如此。”
万历皇帝把眼一瞪,“朕不管,朕就要钱!朕不给利息!”
我艹,行,你是皇帝你可以不讲理。
朱常以哭丧着脸回道,“按往年收入推算,市舶司可以筹措六十万两,再多就没有了。如果父皇不满意,儿臣请辞市舶司。”
“什么时候提银子?”
“八月中。”
“不行,八月十日之前必须凑齐。”
“好!儿臣累吐血了也会将六十万两凑齐!”
转回头,万历皇帝看向李汝华。
“内帑拨银五十万两,市舶司拨银六十万两,就这些了!其余的你们自己想办法!”
眼见皇帝脸色阴沉似水,李汝华也不敢多言,点头称是。
搞定了军饷,万历皇帝面色明显好转了几分,话锋一转又开始询问粮草事宜。
该说不说,皇帝老子若认真起来,办事也是颇有章法的,并非昏庸之辈。
朝廷筹措大半年,出征所需不说齐备,但也凑齐了五六成模样,起码账面上如此。
那边报过数额,皇帝看向朱常瀛。
“你说的,粮秣军需足额运输,不报火耗,到了辽东不足额则你来补齐,可对?”
朱常瀛点点头,“是,儿臣是这么说过,但有条件。”
闻言,皇帝微微皱眉,“什么条件?”
“请赐儿臣先斩后奏之权。”
“叫你运输物资,又不是前线作战,你还要砍人?”
“必须要砍,砍那些贪墨的城狐社鼠。不然,发霉的粮食,生锈的断刀,什么垃圾都往儿子手里送,儿臣便办不好这差事。”
“倒也有些道理,几位卿家,你们以为如何?”
方从哲沉思片刻,“圣上,大战在即,施行苛刑峻法未尝不可,只是总要依着国法军规,否则便有妄杀之嫌,引起恐慌诽议。”
见皇帝老子犹豫不决,朱常瀛接过话头。
“方阁老所言极是,为视公正,儿臣建议从都察院六科抽调人手,随着儿臣一同执法。”
皇帝微微颔首,“可!”
“儿臣还有话要说。”
“你说!”
“即是转运军需,当执行军法,一旦认定,从速从快,请几位老大人将话与各级官员讲清楚了,免得到了我面前讲口,我没那个耐性。”
见几位老倌点头,皇帝看向朱老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了。”
“好,那就这么办吧。”皇帝略带疲惫的眼眸扫过几人。“辽东若有闪失则京师不稳,此战关系我大明兴衰,望诸君戮力同心,共守祖宗基业。”
走出启祥宫,朱常瀛弯着的腰终于挺直,面带得意。
朱老七又官了,辽东海道兼理河道转运使。
这个临时差遣,无品无级,是为朱老七特设的。职责范围要看怎么理解,朱老七理解可能与皇帝同几个老倌不同。
几人一路出宫一路无话,彼此相距两米互相也觉着别扭。
对于这些老登,朱老七打眼看不顺,冥顽不灵,食古不化,放着他辣么大个的明君不选,非要去捧一个废物。
虽然从根上说,这种行为是整个文官集团出于限制皇权的本能而并非个体意志,但朱老七还做不到抛弃私心,大而化之,以德报怨。
脖子上的伤疤在时刻提醒着他,处理保守士大夫集团,绝对不能有任何心慈手软。
而对于这个野心昭然又不受控制对朝堂规矩毫无敬畏做事毫无底线的大明皇子,老登们更加憎恶。
回到王府,几人小酌以示庆祝。
几杯酒下肚,朱常瀛示意仆人拿过舆图。
“元亮,辽东半岛哪处地点适合筹建大型港口?”
杨家春毫不犹豫点指两地。
“港深浪平,适合筹建良港有两地。此处为狮子口,此处为金州湾。除此之外,再无别处了。”
不意外,这个狮子口就是旅顺口,金州湾就是大连港所在。
“看来,你早就属意两地了?”
“正是,只是没有名头,一直无处下嘴。如今殿下掌管海道,正好圈出地盘,营建港口码头。”
朱常瀛微微颔首,“两地相距不远,倒是没有必要同时营建,便狮子口吧。酌人勘探,尽快拿出个方案来。”
“殿下,狮子口有一百户所,有简易码头,如若征用可即时启用。只是狮子口距辽河同鸭绿江口较远,并不适合作为中转之地。”
“无妨,有权不用是王八蛋。你且将辽东半岛沿岸可用港口统计出来,孤要尽数征用。是否营建港口还在其次,主要为了安置流民。”
“流民?殿下可是说要安置内地灾民去往辽东?”
“正是,此战过后,辽东百业待兴,有多少人也不足用。咱们手中有钱有粮,为何不先一步做准备呢。”
“殿下所言极是,奴婢回头就去安排。”
朱常瀛以手摩挲颌下胡须,把眼看向朝鲜半岛。
“孤身为海道转运使,你们说说这朝鲜海面是不是也是咱的管辖范畴?”
谭国兴眼珠转了转,嘿嘿一笑。
“此战朝鲜也是要出兵的,而且受辽东经略杨镐提调。那么自然,朝鲜临海也是咱的管辖范畴。不只临海,依着属下来看,便是鸭绿江沿岸,也是咱们的管辖范围。”
“殿下,臣听闻朝鲜与建州之间走私猖獗,何不借此机会于鸭绿江要地设立据点,严厉打击走私呢。”
“甚好!”朱常瀛看向杨家春,“津门海巡可能抽调一部进驻鸭绿江?”
“殿下,津门海巡负责军需运输尚且不足,动不得。”
“那就调动大静海军,封锁鸭绿江航道,便渔船也禁止通行!同时,择地设立据点,囤积粮草,为后续大军进驻早作准备。”
转过天,朱常瀛怀揣着一堆文书前往内阁值房。
说来说去,他这个转运使只是个辅助角色,诸多提议总要获得外廷认可。最起码要令其知悉此事,免得说他朱老七独断专行,恣意妄为啥的。
结果刚刚走至值房门口,便听屋里有人高声吵闹。
“李茂夫,这是恶政,加派病民,老夫要弹劾你!”
“东鲜,你吵什么吵,成何体统!”
“方相,不可啊,天灾不断,百姓疲敝,不堪重负,还要加征所谓辽饷,这不是逼着百姓去死么?”
......
李茂夫?说的不正是户部尚书李汝华么。
嘎嘎,骂的好!
朱常瀛也不进屋了,双手插袖,贴在房门旁听墙根。
不一会儿,也就弄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九边各处欠饷严重,拖了十年八年的烂账也有。往年各处挪动一点勉强应付着,也算能蒙混过去。但今年备战,大把大把的银子砸去辽东,这就导致九边各处严重不满,催逼军饷的文书雪片一般飞入京师。
情况严重,已经到了不给便可能激起兵变的程度。
李汝华掌管户部,也不知是万般无奈还是出于其他原因,竟然提议以田亩为准向全国加派税收,名曰辽饷。
眼见屋里吵个没完,朱老七也不打算继续等下去了,推门大踏步进屋。
好家伙,值房内挤了二十几个,一时间朱老七竟无处落脚。
“各位,让一让,孤有要事同方相商议。待我办完了事,你们再继续。”
朱常瀛嗓门大声音洪亮,话音落,一群官帽子看过来,倒是没人继续吵闹了。
看架势,之前吵的蛮凶,那李汝华的官帽子都特酿的歪了,方从哲则扶着桌案呼呼喘粗气。
挤过人群,朱常瀛寻个位置一屁股坐下。
“哪位说说这是何故啊,堂堂内阁值房竟成了菜市场。”
“让瀛王殿下见笑。”方从哲勉强恢复镇定,瞪眼看向众人,“都散了散了,辽饷之事容后再议,如有异议,大可上书条陈,何必无谓争执?”
“何谓无谓争执?”一老倌呛声道,“今日不将辽饷之事说个清楚,老夫便舍去这身官袍,也与李茂夫没完!”
“官东鲜,你发什么疯癫,此事又非我一人之意,为何揪着老夫不放,当我好欺不成?”
“李茂夫,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我就问你这奏本是不是你递上来的,我不问你问谁?”
......
好吧,朱老七也镇不住场子,这特么又开始拍桌子瞪眼唾沫横飞了。
官应震,户科给事中,官七品。
然而言官是不能以职位论高低的,理论上自皇帝至百官无人不可弹劾。虽如此,但指着正二品大员的鼻子开喷,却也不多见。
朝廷要加征辽饷这个事,朱老七之前也有所耳闻。
田赋每亩增税3.9厘,也即0.0039两白银,大约五六个铜板。按京城购买力,可买不超过十个馒头。
多么,真心不多。
但剔除免税田亩,豪强隐匿田产,分摊火耗,各级分润等等,那么落在每一个普通百姓头上就是一座小山了。
狗官们,这是恨大明不早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