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皇帝兴致颇高。
家宴上,皇帝皇后并排而坐,四子陪同。
皇帝老了,两鬓斑白,微微有些驼背,眼袋非正常的大,给朱老七的感觉,似乎是浮肿。
皇后娘娘虽老但精神头却极好,老太太笃信佛教,清心寡欲,神态怡然。这是完全放下,活出了自我。
餐桌上,话最多的就是皇后娘娘,不停询问朱老七一家子的情况,女人是否贤惠,孩子是否康健,家庭是否和睦。
对于家庭成员,朱常瀛从来也没有隐瞒过皇帝,书信上都有说,只是吴四娘同东哥的身份被隐瞒下来。
一个出身娼妓一个源自女直,这就犯忌讳。
女人多,对于皇家来说完全不是个事,瀛王府每两三年都要接收一批秀女,坐在旁边的哥仨也如此。
不要都不行,那是皇帝的赏赐,是皇家超然地位的象征。
为什么会这样?
后世总把好色这顶帽子扣在皇帝头上,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紫禁城里的女人将近两千,皇帝有正式妃嫔六十几个,未册封宫人三百多个。
也就是说,皇帝至今为止也只睡过六十几个女人,余下97%的女人只是奴仆。
将选秀理解为公司招聘就对了,有人离职有人补位。
说紫禁城人满为患,不招聘可不可以?
两百多年的大公司啊,机构庞杂,指望着选秀恰饭的人可能比秀女还要多。也不需要公司老板吩咐,那些人便把事情给办了。
然而史书一笔带过,都是老板的不对。
虽然皇帝皇后对几个子嗣睡了多少女人并不在意,但朱老七的造人速度以及后代的成活率还是令二老颇为意外。
万历皇帝,育八男八女,但活至成年的只有五儿两女。
老大朱常洛,育七男十女,活至当下的有两男三女。
老三朱常洵,育三男四女,活至当下的有一男两女。
老五朱常浩,三年前婚配,至今无子嗣。
外间传言他好佛,不近女色。但几兄弟都知道他什么德行,只是隐藏的深罢了。
之所以没有子嗣,大抵是身体有疾,不能孕育后代。
老六朱常润至今未婚,但睡过的女人却一大堆。
朱老七一直好奇于这位亲哥哥是怎么避孕的,但也不好问。
好吧,朱老六没有婚配,又身在京城,本身胆子也小,不敢生儿育女也并不意外。
如此,这顿家宴吃的也就不怎么畅快。
几兄弟羡慕嫉妒的眼神时而在朱老七面前扫过,气氛尴尬。
对此,朱老七完全不在意。
三人的不幸同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有本事就去争,没本事就忍着,摆脸色给他看又有什么鸟用。
酒宴撤下,皇后娘娘也累了,自去寝宫歇息。
皇帝老子其实也哈欠连连,但两杯茶下肚,老头子又精神起来。
不是那茶有多么神奇,而是茶水里混有乌香,也就是鸦片。
老头子吃乌香,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事实上宫里采办的乌香都是瀛王府一手包办的。
大明不产乌香,所用皆需进口。
乌香这玩意,在大明还没有进化为毒品而还是药材,镇痛、麻醉、助兴......用途广泛。
皇帝有腿疾,随着年老体衰疼痛时间也越发的多,以现如今的医疗条件完全无解,唯有乌香能麻痹神经,缓解疼痛。
然而这玩意终究是毒啊,这么多年下来,皇帝老子的身体大抵被掏空了。
何况,五十六岁的人了还在嗑药玩女人。
也不是朱老七诅咒亲爹,看老头子状态,估计大限也就在这几年了。
“老七,你的奏本我看了,你能有这份心意,为父的很欣慰。”
此话一出,那哥仨的脸色就变了,如同便秘。
朱常瀛恍若未见,实话说,他也不甚在意那几个的感受。
“父皇,这些都是儿子应该做的。能为父皇分忧,儿子便过几天苦日子也不算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那瀛州,我听人说物阜民丰,人口繁多。好啊,你自小就聪慧自强,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你同为父的说说,眼下瀛州人口几何,地域有多广?”
“人口么,有汉民大约四十几万,土着则不甚清楚。”
“疆域范围,因为岛屿星罗棋布难以度量,儿子也说不清楚。去年年底,儿子将南洋诸岛划分十省管理。其实呢,南洋湿热,大多地域为雨林蛮荒,不适合我汉人定居。儿子也只是占据一些通商要道,方便管理海上贸易罢了。”
顿了顿,朱常瀛不忘提醒一下皇帝老子。
“父皇,这些措施,儿子都是有上奏本的,瀛州舆图,我记着年初也送入宫中一份。”
“是么?”万历皇帝转头看向司礼监大太监卢绶,“你去将瀛州舆图拿来。”
老头子要干啥,怎么突然对瀛州疆域感兴趣了?看来,要他进京不仅仅为了支援辽东作战,还有其他事啊。
想到此处,朱老七不禁警惕起来。
“老七,我也不瞒你,这几年宗室人口越发不堪重负,有人上奏本,要变宗室规矩。”
“此事乃国事吧,儿子方便多嘴?”
“你还有怕的?”皇帝意有所指,“那安南被你搞的乱七八糟,辽东朝鲜也有你的人。那朝鲜上书说你欺负他,要霸占人家的土地。”
“儿子冤枉。”朱老七叫屈道,“儿子只是主持海外通商事务,可没有干涉安南朝鲜国政。安南内乱源于争权夺利,党派斗争,都是他们自找的。至于朝鲜,儿子只问他买地,他不卖就算了,又没有抢他的。而辽东,这就更无从谈起了,只是几伙皮毛商人在极北设了几处寨子方便收购皮货。”
“是么?”万历皇帝语气阴沉下来,“年初,有鞑靼使者,建州使者入京,你自己看看吧。”
说完,皇帝从卧榻旁拿过两本奏书,丢给朱老七。
朱常瀛捡起,打开来看。
尼玛,鞑靼人建州人还真特酿的阴。
手中的两本东西,算是抗议书吧。一本来自科尔沁部首领奥巴,一本来自建州努尔哈赤。
抗议书中,将朱老七骂个狗血淋头,简直非人。
被骂,其实也没什么,但两人将朱老七在北疆布局和盘托出。
包括瀛州在北疆建立多少城池部署多少军队,如何勾结叶赫,迎娶东哥,又怎么威胁奥巴,要强娶人家的女儿等等。
有真有假,当真挖的好大一个坑,好一招借刀杀人。
朱常瀛将抗议书交还皇帝,嘴角微微翘起。
“父皇,若儿子当真有这本事,那是我大明之福啊。朝廷也不必为建州造反头疼了,只儿子一个人去就能轻松扫平叛逆,还辽东朗朗乾坤。”
“如此说,是人家污蔑你了?”
“父皇,这个朱天启是哪个,是否真有其人,儿子马上派人调查,定会给父皇一个交代。儿子以为,最多就是鞑靼人建州人同皮货商人有了冲突。那些皮货商人往来贩货,税收都被儿子拿了,而他们则一分好处也没有,反而因为商人贩货而产生损失。许是从旁人嘴里听闻海上的事务归儿子来管,所以心生怨恨,要离间咱们父子。”
万历皇帝不置可否。
“老七,我知道你爱折腾,有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些事不能做,你要谨记。”
“儿子谨记父皇教诲。”
努尔哈赤同奥巴走这一步棋,朱常瀛也不是没有顾虑过。但海参崴同奴儿干天高皇帝远,大明不可能派人过去核实。何况双方本就是敌对关系,没有信任可言。
这种事,就如同与人通奸,只要没有捉奸在床就咬死不承认。
显然,皇帝老子没有调查真伪的兴趣。
正这个时候,瀛州舆图拿了过来。
舆图在地板上铺开,爷几个凑在一起观看。良久,皇帝老子突然蹦出一句话,将朱老七吓了一跳。
“老七,将一些宗室改封海外,可行否?”
朱老七把头扭向朱老大,顺带着扫了老五老六一眼。
“大哥,你的意思呢?弟弟我身在海外,不清楚宗室是个什么情况,不好多言啊。”
朱常洛双眼直勾勾盯着舆图,头也懒得抬。
“父皇在问你呢,又没有问我。”
万历老皇帝没耐烦。
“就你熟悉海外,不问你问谁?”
“父皇,是谁上的奏本?”
“以方从哲为首,十七人联名上书。”
“也就是朝中赞同的人居多。”
“大抵如此吧。”
“那儿臣也觉着可行。”
“……”万历皇帝瞪眼,“我是问你的想法,你少给我绕弯子!”
“父皇,此事说来容易但暂时不可行。”
“为何?我看你在海外活的蛮舒服,别人就不成了?”
“父皇您想啊,那海外肯定不如大明舒坦。那些富贵的宗亲不愿去,如果勉强推行,则势必会引起大乱,再出一个宁王也不奇怪。而那些没落的宗亲,他们兜里没钱家中无人,拿什么去开发土地,自食其力?除非朝廷补贴他们一大笔银子,自此与皇家切割,再没有皇家待遇。而如果这样做,其实送不送他们去海外也没什么不同了。”
老朱家宗室,其实是一个异常难治的顽疾。
大明前期,不停给宗室上紧箍咒,到了中期则逐渐松绑。
嘉靖年间颁布《宗藩条例》,演化至如今,除王爵嫡脉以外,无将军封号者,皆可以科举入仕,也可以务农经商,俸禄虽然减少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此举,相当于对最底层中尉一级的宗室子弟完全松绑。
然而效果十分有限。
一者,底层宗室群体过于庞大,估计有小二十万人。
奉国中尉的孩子还是奉国中尉,子子孙孙无穷匮,便是俸禄再低,朝廷也迟早有养不起的那一天。
二者,宗室有铁饭碗死工资,这就导致好吃懒做,四体不勤的居多。
你让他扛锄头拿铁锯,他觉着丢人,但端起碗要饭他又觉着光荣。谁让开国老祖宗要饭出身呢,朝廷不养我,我特么就将祖业捡起来。
这种专门混体制饭碗的货色,便是给他十亩地,他也懒得去打理,败家时转手卖掉也有可能。
三者,朝廷没有能力安置宗亲。
祖宗定下的规矩,你要改就要付出代价。
张居正就曾动过念头,一次性付给奉国中尉土地钱财,自此便与皇家脱钩。
想法确实好,但钱从哪里来,土地从哪里来?
不说土地,只说银两。
一个奉国中尉俸禄,按规定为每年200石。折半好了,每人百石,算五十两银子。
那么给多少银子,人家才肯放弃这个铁饭碗?
所以这个方案,在当时也就想想,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朝中大臣们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瀛州地多啊,一户宗室丢个几十上百亩,自谋生路去吧。
方从哲,这个老王八蛋,缺了大德。
皇帝微微皱眉,面带不悦。
“老七,移民灜州不是有给路费么,到了海外某地,还要发放农具,甚至配发耕牛。宗室,那都是咱朱家人,你怎么就不愿意了?”
“父皇,不是儿子不愿啊。”朱老七都快哭了,“平头百姓,给口稀粥就能养活,到了地方,能开荒种地,能进山挖矿。但宗室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去了南洋怎么活下去?一旦死的多了,儿臣愧对祖宗愧对父皇啊。不行,那些宗室子弟忒难管教,儿子伺候不了。”
“七弟,你怎的说话呢?”
此时,朱常洛又摆起了做大哥的派头,满口训斥。
“宗藩移民海外,乃利国利民的好事。便是辛苦些艰难些,我们也要想办法为父皇分忧。你看看你,这也不行那也不可,真是辜负了父皇一片苦心。”
我艹!朱老大进步了啊。
那个当初唯唯诺诺的青年终于知道龇开獠牙开始咬人了。
“大哥说的对,你是太子爷,我看宗藩移民这个事不如大哥来主持。只要大哥将人弄来沿海码头,弟弟我只管接收。你看怎么样?”
“七弟,你……”
“都住嘴!”
万历皇帝瞪了两个儿子一眼,拿过一奏本递给朱常瀛。
“老七你不要急着推脱,这奏本你拿回去仔细推敲,兹事体大,过几日再回我。”
完蛋,在皇帝眼里,朱常瀛感受到一种不容拒绝之意。
大抵,此事非办不可了。
话说皇帝老子虽然犯懒,然而一旦下了决定,执行的却异常坚决。比如三大征,比如矿税,无论有多少人反对,也坚决要干!
必须要承认,万历皇帝并非庸才。
宗藩移民这个思路,朱老七早已琢磨多年,确实是解决当前宗室拖累的不二良策。
原指望坐上老头子这个位置再办的,不曾想老头子回光返照,突然开始办正事了。
朱常瀛打开奏书,一目三行,心中不禁又一声我艹!
朱老五,朱老六,怎么改封南洋去了。皇帝老子这是要干啥?
眼角余光扫过万历,扫过朱老大,朱常瀛不禁脊背发凉。
古有杯酒释兵权,今有皇帝老子一顿家宴就要拿走灜州一半基业。
可就凭朱老五朱老六?
唉,这帮败家玩意,你们哪里知道那海上的敌人比之陆上的敌人还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