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永第一次带彭光回家那天,吴永永的父亲吴永国正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修补一只褪色的帆布包。
“爸,这是彭光。”吴永永简短地介绍,语气里带着试探性的挑衅。
吴永国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个头发染成亮黄色、手臂布满纹身的年轻人。
彭光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眼神轻慢地在屋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吴永国身上。
“叔叔好。”彭光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尊敬的意味。
吴永国点点头,手中的针线没停。“永永,厨房里有我刚做的红枣糕,你和你朋友尝尝。”
永永愣了一下。她预想的是一场争吵,而不是红枣糕。
彭光轻笑一声,凑近吴永永耳边低语:“你爸跟个娘们似的。”
这话吴永国听见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缝补那只帆布包,线脚细密均匀,一如他修复过无数次的父女关系。
那晚之后,吴永永与彭光越发亲密。
十六岁的她觉得彭光身上有种粗粝的真实,与她父亲那种温和守礼形成鲜明对比。
吴永国是一名图书管理员,妻子早逝,他独自将女儿抚养长大。朋友们都说他太过溺爱永永,但吴永国总觉得对不住女儿,认为她缺少母爱,自己应当加倍补偿。
直到他在永永的手机里发现她与彭光的亲密照片,背景明显是一家夜总会的洗手间。
父女俩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他才不是什么不良少年!你根本不了解他!”永永尖叫。
“他二十二岁,没有固定工作,进出警察局多次,这就是‘不良’的定义,永永!”吴永国难得地提高了声音。
“至少他活得真实!不像你,整天窝在图书馆里,修补那些破书破包,活得像个影子!”
吴永国深吸一口气:“下周开始,你每天放学直接回家,我请了家教帮你补习。”
“你凭什么控制我的生活?”
“因为我是你父亲!”吴永国声音颤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错路。”
永永眼中闪过一道冷光。“你会后悔的。”
第二天,永永在社交媒体上发表长文,详细描述父亲如何“偷看她洗澡”、“半夜摸进她房间”。她文笔很好,情感充沛,帖子迅速引爆网络。
吴永国一夜之间从默默无闻的图书管理员变成全民公敌。
公安机关和妇联介入了调查。
工作人员问询了邻居、学校老师,检查了家中布局,最终得出结论:指控不成立。
永永的房间门锁完好,浴室门有缝隙的说法被证明是夸大其词,多位证人证明吴永国为人正派,不可能做出如此行径。
真相大白那天,吴永国没有责备女儿,只是轻声说:“爸爸不怪你,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
他的原谅像另一记耳光,打在永永已经坚硬的心上。
“他以为他是谁?圣人吗?”永永对彭光抱怨,“他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还要每天给我做早饭,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彭光把玩着打火机,火焰忽明忽暗。
“要不要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不是所有事都能轻易原谅。”
永永犹豫了,她是讨厌父亲,但没想过要伤害他。
“吓唬吓唬他而已,”彭光补充道,“让他以后不敢再管你的事。”
周五晚上,吴永国下班回家,刚走进小区后院——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家具和建筑材料——就被彭光和两个同伴堵住了去路。
“叔叔,聊两句?”彭光手里掂量着一根棒球棍。
吴永国站定,面色平静:“永永知道你们来找我吗?”
“正是你宝贝女儿的主意。”
吴永国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我不会反抗,但请你们答应我,别伤害永永。她本质不坏,只是......迷路了。”
彭光嗤笑:“真是感人。”
第一拳落在吴永国腹部时,他闷哼一声,弯下腰。
第二拳击中他的面部,鲜血从鼻孔涌出。
他靠在墙上,没有呼救,没有求饶,只是默默承受。
“求你们一件事,”吴永国口齿不清地说,血水从他嘴角流下,“告诉永永,我永远爱她。”
“还装?”彭光举棒挥下。
吴永国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彭光和他的同伴继续踢打,直到他不再动弹。
“差不多得了,”彭光的一名同伴谢智勇说,“再打要出事了。”
彭光用脚尖踢了踢吴永国的肩膀:“喂,别装了,起来。”
吴永国没有反应。
永永从暗处走出来,她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爸,别演了,我们走吧。”
地上的人依然一动不动。
永永蹲下身,推了推父亲的肩膀:“别装了,我知道你没......”
她的手触到父亲颈侧,一片冰凉,没有脉搏。
“爸?”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爸!”
彭光也蹲下检查,脸色骤变:“他没呼吸了。”
“不,不可能,你骗我!”永永疯狂摇晃父亲的身体,“起来!别装了!我命令你起来!”
但吴永国再也不会回应女儿的呼唤了,他的眼睛半睁着,望向夜空,那里有几颗稀疏的星星。
吴永国的葬礼由他的姐姐吴永芳操办。永永没有出席,她和彭光逃到了邻省。
“都怪你!”路上,永永对彭光尖叫,“你说只是吓唬他!”
“是你说的,他装死,”彭光反驳,“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他们住进一家不需要身份证的小旅馆,用从吴永国钱包里拿走的现金支付房费。
每晚,永永都梦见父亲,不是梦见他被打的场面,而是更久远的记忆:
父亲教她骑自行车,手一直扶着车把,直到她完全掌握平衡才悄悄松开;
父亲在灯下为她补校服,针脚细密均匀;
父亲做红枣糕,脸上沾着面粉却浑然不觉......
一个月后,警察找上了他们。
彭光毫不犹豫地把所有责任推给永永,声称自己只是“帮女朋友教训一下专制的父亲”。
在看守所里,永永见到了姑姑吴永芳。
“为什么?”永芳问,眼睛红肿,“他做错了什么,值得你这样对他?”
永永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他没错,错的是我。”
“太迟了,永永,他听不到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永永,她开始呕吐,无法进食,只能靠营养液维持生命。
心理医生诊断她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抑郁症。
案件开庭审理前,永永被安排接受心理评估。
在会见室里,她意外地遇到了父亲的老同事、图书馆管理员秦雪梅。
“你父亲和我共事十五年,”秦雪梅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下班后去接你放学。你小时候画的每一张画,他都珍藏着。你初中作文比赛获奖,他偷偷复印了上百份送给每一位同事。”
永永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生前最后一天,还在计划你的未来。他告诉我,等你情绪稳定些,想送你去看专业心理咨询师。他说,你攻击他,是因为你觉得他是最安全的人,永远不会离开你。”
永永的肩膀开始颤抖。
“他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你胜过爱自己。”秦雪梅站起身,准备离开,“而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把这种爱当作武器。”
秦雪梅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有件事你应该知道。你父亲早就查出心脏病,医生建议他住院手术,他拒绝了,说不能在这个关键时期离开你。他口袋里的药,在你们打他那天,散了一地。”
永永终于抬起头,眼泪无声滑落。
法庭上,检察官宣读起诉书。当读到“被告人吴永永教唆他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时,永永突然开口:
“不是教唆。”
法庭安静下来。
“是我亲手杀了他。”永永说,声音清晰而平静,“彭光动手时,我就在旁边看着。我爸看着我,用口型说了三个字。我一直不明白那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他说了什么?”法官问。
“没关系。”永永的眼泪滴落在被告席的栏杆上,“他在最后一刻,还在原谅我。”
旁听席上响起压抑的抽泣声。
永永转向检察官:“我认罪。”
判决那天,永永穿着囚服,手腕戴着镣铐。
她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走出法庭时,她望向旁听席,姑姑吴永芳站在那里,眼中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哀。
“我能为我爸做点什么吗?”永永问狱警。
“好好改造,”狱警回答,“活着,记住他。”
在监狱图书馆,永永找到一本父亲修补过的书,扉页上有父亲手写的修复日期和名字。
她抚摸那些熟悉的笔迹,仿佛触摸到父亲温厚的手掌。
她开始学习图书修复技术,像父亲那样,用细密的针脚缝合破损的书页,用特制的胶水粘合开裂的书脊。
每修复一本书,她就在最后一页轻轻画一个小小的心形——这是父亲当年在她每一本课本上留下的秘密记号。
刑期第五年,永永因表现良好获得减刑。
她在狱中完成了高中课程,开始学习心理学。
她帮助其他年轻囚犯面对心理问题,特别是那些与家庭关系有关的困扰。
“原谅自己比寻求原谅更难,”她常对她们说,“但我们必须尝试,因为那是爱我们的人所希望的。”
出狱后,永永成为一名图书修复员,在父亲工作过的图书馆里,继续着他未完成的事业。
每天下班后,她会去墓园,在父亲墓前放上一小块红枣糕——她学会做的唯一甜点。
春风秋雨,年复一年,那个曾经冲动叛逆的少女消失在时光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专注的修复师,用双手弥补无法挽回的过去。
可是无论她修复多少本书,修补多少关系,那个最想得到她道歉的人,却再也无法亲口对她说“没关系”。
暮色中的墓园格外安静,永永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仿佛在触摸一个永不可愈合的伤口。
“爸,”她轻声说“我回家了。”
声音随风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