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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看管他一阵子好吗?”

塞勒斯汀没有说话,只是从那条极沉、极重的腰带后侧方拔出了一把刀。

此刀不长,但非常宽厚,刀脊上有着用来拖割的锯齿,整体偏朴素,仅在刀身约五分之二处的地方浅浅地刻着一个与国教信仰有关的符号。

她先是握着它,然后微微放松手指,紧接着蹲下身,将这把杀人的利器横在了那昏迷不醒的巨人的脖颈上。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看向大审判官,那眼神非常认真,仿佛在说:只要您一句话,我就马上杀了他。

卡里尔很想笑,但终究没这么做。

他赞许地冲修女点点头,做了个站起来的手势,然后便转过了身,就这么倒提着沾染了蛇首鲜血的宽檐帽,在鸦塔的第一层内四处闲逛了起来。

那姿态看上去不像是个沉默寡言凶神恶煞一言不合便要杀人全家的审判官,反倒像是个无所事事的二世祖。

刚好,他那张白得简直可以夸张地称之为半透明的脸也能够完美地嵌合这一贬义词。

到如今这个年头,已经没多少人知道这种病态的肤色和一个名为诺斯特拉莫的帝国边疆之地有关了。

不过,对于正透过传感器与摄像头观察着大厅内部景象的技术军士们来说,这位可比寻常二世祖要麻烦一万倍都不止。

数秒后,一架无人机从黑暗中飞出,抵达了卡里尔面前。

“大人。”一个声音从它内置的扩音单元中传出。“您”

卡里尔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然后就又转了个身,走到大厅的另一角去了。

那里悬挂着诸多诗作,他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些时间跨度极大、而且也出自不同作者之手的诗,偶尔甚至还念上那么一两句。

无人机在此期间始终晃晃悠悠地跟在他背后,代表传感阵列正在运作的红光亮了又亮,但就是没再发出半点声音。直到卡里尔看完了全部的诗,它才急切地将此前没说完的话重新提出来。

“大人,拜托您带着那位一起上来吧,鸦塔在一百二十二层有最精良先进的大型医疗设备。”

“我倒是很想去看看,但是他用不着那些东西。”卡里尔对着无人机耸耸肩,额前碎发一阵晃动。“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原体,正常的医疗器械对他来说压根一点用处都没有”

“那也至少能让他躺得舒服点。”技术军士试图据理力争。

“他配吗?”

卡里尔笑着反问,漆黑的双眼让这个笑容多少带上了些恐怖,鸦塔内部昏暗的环境更为其添砖加瓦

操纵着无人机的鸦卫被噎得一时之间说不出半句话来——他潜意识里当然觉得这个叛徒不配,但他提出这个建议来本就不是为了关心九头蛇之首的身体健康。

“我看,我就不上去了。”卡里尔接着说道。“至于第一百二十二层的那间医疗室,它可以留着给科尔乌斯·科拉克斯用一用。刚好,我很想看见这些年来帝国在医疗器械方面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说到这里,他幽幽一叹,话锋一转,忽然就对着无人机抱怨了起来。

“前几年,我给雅伊尔济尼奥·古兹曼医疗协会的总部发了份申请,想去看看,结果他们驳回了,还随着回函附上了一封信。信里讲,我的到来会让他们的效率大打折扣,所以请我稍等一段日子,等到他们准备好了再说我就这么一直等到现在。没人再给我写信了。”

无人机摇晃了一阵。

“你还在吗?”卡里尔盯着那熄灭下去的红光问。“还有人在听我讲话吗?”

足足半分钟后,一个声音才回答他的问题。

“在,我在,教官。”那个电子合成音说。“您比从前絮叨太多了。”

卡里尔挑起眉,有些惊讶:“尼康那·沙罗金?”

“是的。”接替技术军士的人在他的铁棺材里说道。“很荣幸您还记得我。”

卡里尔狐疑地背起手:“现在不是扯这些的时候.你怎么会被唤醒?谁授权的?科拉克斯?他明明还没有回来。”

“是我。”康拉德·科兹说。

迎着第八军团教官锐利的视线,他施施然走出黑暗,仍然把披风拽在手里,不让它拖地或四处乱飘。

“你唤醒他干什么?你哪来的指挥权限?”卡里尔问。

无人机那头,对话的主角非常智慧地选择了暂时保持平静。而康拉德·科兹,则显而易见地叹了口气。

“又要开始向我重复‘不可越权指挥友军’这种我自己写的军团法典条例了吗?拜托,教官阁下,终版法典一共七千九百四十四页,里头的每个字可都是我一笔一笔写完的,这种事我能不清楚吗?”

教官阁下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又问:“科拉克斯给了你指挥权?”

“给了——”夜之王用拉长的语调以表他的小小不满。

教官阁下点点头:“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向你道歉,康拉德。还有你,沙罗金,希望你原谅。”

“我实在看不出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不过我接受,教官。”沙罗金用那冷冰冰的电子合成音说道。“要在万年后找到一件我还算得上熟悉的事实在太不容易了,您就是现在突然把亚戈·赛维塔里昂不知道从哪拽出来,我都会用力地鼓掌。”

“他”卡里尔哑然失笑。“他恐怕过不来。”

科兹微笑着接上话:“我们亲爱的亚戈现在应该还闷在泰拉的军务部总部里和整个官僚系统扯皮呢。”

“这不太像我认识的他会做的事情。”报丧之鸦斟酌着语句,用词非常之谨慎地评价了这么一句。

“他没得选。”

科兹说着,转过头来,对卡里尔眨了眨眼。

“毕竟,军务部明文规定过:如有可能,每位战团长都应该以一个世纪为单位间歇性地前往泰拉本部述职。而他已经差不多四百年左右没这么干过了,那些公文可是堆积如山。他本来想不提这件事,不声不响地把它们留给你眼前的这位好教官去做,可惜啊,他棋差一着”

“愿闻其详。”沙罗金说。

好教官终于叹了口气,迎着夜之王的微笑主动接上了话。

“他觉得我会和以前一样把所有事情都揽下来自己做,但我这些年已经学会了一件事——在文书工作方面,不问就是没有,而没有,就是不用做。所以现在轮到他自缚手脚了,就算一切顺利,他最早也要明年帝皇升天节才能离开泰拉。”

沙罗金沉默了一会,竟然奇迹般地用电子合成音表达出了同情和后怕。

“愿他平安.还好我当年习惯按时前去处理工作。”

“哦?你很擅长这些事吗?”科兹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沙罗金沉思了一会,随即一板一眼地回答。

“不能算擅长,只能说我会做也愿意做,仅此而已。毕竟,再怎么说也是给战团争取更多补给和武器装备的事情,而我们又不像夜刃那样,需要大规模集群战斗,要写的报告和复查的战役书自然也就少了很多。总体来说,我对这些文书上的事情并不讨厌,但也就这样了。”

“很好,很好——那么,等事情告一段落以后,你就和教官阁下一起上路去泰拉吧,怎么样?”

无人机摇晃了好一会,方才回答:“.大人,第十九军团的现任战团长索伦·伏尔克还没有卸任呢。”

“是没有,但他清醒后势必要用很长一段时间来接受自己都做了什么。”科兹轻声说道。“而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再有心思去处理政治上的明枪暗箭呢?”

“要知道,泰拉的官僚系统里可都是些吃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连死后永堕地狱这种事都不怕,就更别提把一些原本应该属于你们的好处分给其他战团了——毕竟,你们没有按时到,而其他人也非常需要这些东西。”

沙罗金仅花了一秒不到的时间便从这段话中听出了夜之王的暗示,然后马上回复。

“我明白了,我会和教官一起出发,前往泰拉。”

“那就好。”科兹矜持地一笑。“另外记得向军务部申请额外的十五艘大型运输舰,否则是装不下那些新式装备的。”

“.新式装备?”

科兹面上的笑容就这么不再矜持了。

“是的,新式装备。你睡得太久啦,报丧之鸦。如今的帝国比起你上次沉睡的时候可是天翻地覆啊。”

沙罗金沉默良久,然后笑了一声。

“真好。”他真挚地说。

“先别急着高兴”科兹又恢复了那种特有的、带着点嘲讽的语调。“你就不想问问你的原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吗?”

“他处理完事情,自然就会回来。”

“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处理完呢?”

沙罗金不卑不亢地说:“这我不知道,或许您能给点意见?”

科兹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我的意见是——”

他转过身,看向那浑身鲜血地站在鸦塔一层大厅里的瘦削之人。

“——你自己问他吧。”

科尔乌斯·科拉克斯没有多言,他先是看了一眼正躺在角落里的欧米伽,随后缓步来到无人机前,微微屈膝,对准了它的传感器阵列。直到确认自己的脸能够完全被它纳入感知范围内,他才开口讲话。

“沙罗金。”他沙哑地开口。

“我在,原体。”

“我们还有智库活着吗?”

“有。”报丧之鸦说。“共三人。”

“优先集中医疗力量救治他们,等他们清醒后,带他们来见我。猛禽的巢穴里还有些人没有脱困,他们想回来就必须依靠指向性的强效仪式。”

他说着,看向第八军团的教官与原体,声音稍微一顿。

“.此事由我来主导。”

“累死你。”夜之王恶意满满地说,声音极轻。

群鸦之主仍染着血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主要集中在下半部分——那竟是个极淡、极浅的笑。

真心实意的笑。

“我不会累的。”科拉克斯说。“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科兹冷笑着摇了摇头,不讲话了,却故意用手拍了一下教官阁下的后背。

尽管如此,那和他相比显得矮小的凡人却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慢慢地把手里的宽檐帽拿了起来,戴好、扶正。

第八军团的教官暂时不见了,现在站在原地的,是审判庭唯一的大审判官。

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缓缓开口。

“按照条例,我所见到的一切都会如实地写入报告之中。同时,我还需要问询幸存者,从新兵到战斗兄弟再到老兵,以及诸位连长,最后则是战团长索伦·伏尔克与您,基因原体科尔乌斯·科拉克斯。”

“这份报告在完成后将由我亲手带回泰拉,它的一份经过处理的副本会被交到军务部之内由他们审阅后盖章,另一份完整的复印件则会交到国教内。等到审判庭、军务部和国教三方都盖章认定之后,恶魔猛禽的死亡便可以被确定,拯救星之乱将正式结束,此事将永久地画上句点。”

“届时,帝国官方会向全体公民以各种形式宣布第十九军团原体科尔乌斯·科拉克斯的回归.”

他说完这句话,便迅速地摘下宽檐帽,又用回了第八军团教官的语气。

“不过,在此之前,我强烈建议第十九军团从上至下做好准备——各种准备。你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闻讯而来的各方势力,这其中最容易应付的是逐利而来的行商浪人,因此他们可以优先处理。”

“那最难解决的呢?”报丧之鸦问道。

教官笑了笑:“原体,很多原体。”

“你等着喝个酩酊大醉吧。”科兹盯着他的兄弟说道。“这次可没人再给你挡酒了,就连罗伯特·基里曼都会主动灌你的。”

科拉克斯沉默了一会,忽然抬手,小心翼翼地按在了他那斑驳而老旧胸甲的侧面。原体轻轻发力,就这么将这块沉重的金属摘了下来,露出其下赤裸的、满是伤痕的胸膛。而在那中央部位,一只银色的、被细绳悬挂在脖颈上的小袋正轻轻摇晃。

他把它扯下,打开,看了看里面,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找份新的来。”拯救星之子抿着嘴问道。“可以吗?”

“你想收买我替你挡酒啊?”

“是的。”

“想都别想!”

科兹愤怒地咆哮起来,随后伸手抓向腰间,拿出一个崭新的保存袋,把它扔向科拉克斯。

后者怔住了,慢慢地低下了头,黑发遮住了他的脸,让一切情绪都变得模糊

他打开那袋沙鳗肉干,两滴晶莹的泪顺着脸庞向下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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