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吱——
那股温热之中忽然传来几声响动，窸窸窣窣，像是某种小兽在布料间钻行。刘粲然心头一紧，迅速收回手，五指微微绷紧，已拈上了一枚金光符。
下一瞬，一只灰褐色的卷毛鼠从破碎的袍服里钻出，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它抬起小脑袋，黑豆般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他，鼻尖轻轻抽动，像是在嗅探这个不速之客的气息。随即，它昂了昂头，短须抖了抖，露出一副被打扰的不悦神情，尾巴一甩，便转身溜进了石缝深处。
附近的坍塌结构复杂，碎石交错，光线又暗，不过眨眼之间，那抹灰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粲然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收了金光符，真是一场虚惊。
他定了定神，将手中那幅残图小心收好，后背贴向冰冷的石壁，寒意入体，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脑海中，刚刚拓印下的地图轮廓与记忆中的情报缓缓重叠——这是他最擅长的本事。博闻强记，过目不忘，正因如此，他才能以平平无奇的出身，在泰荣浩门下众多天骄弟子中争得一席之地。
石室不大，只容六七个人围坐。墙壁粗糙斑驳，像是被某种蛮力硬生生凿开，而非精心修筑。脚下碎石凌乱，稍不留神便会踩滑。除了他来时的狭窄通道，面前竟有三道裂缝通向未知的黑暗。刘粲然目光微凝，指尖轻轻摩挲着石壁上的凿痕，很快便锁定了其中一条。那是新近才被开辟出的通路，边缘的碎石棱角尚未被时间磨平。
“虽然逼仄，但胜在安全。”
他心中自语，一枚月牙形的匕首悄然滑入指间。这只是一件普通的二阶法器，算不得稀罕，但胜在附有一道【鸣金】属性，能敏锐感知附近修士的灵力波动。在这等凶险之地，鬼物邪祟尚不足惧，真正要提防的，是那些同样觊觎机缘的修士。
自己能得到的情报，别人也一定能得到，他自认不是那个气运加身的幸运儿，唯有更谨慎，更细致的做好准备，方能成为最后的赢家，而且，做人不能太贪心……思及此处，他未免有些惭愧，大通钱庄借给自己的一百五十枚三阶灵石，如今不知道要找谁讨要了。
这条裂缝起初极窄，最窄处甚至需要侧身收腹才能勉强挤过。刘粲然屏息凝神，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半个时辰后，前方豁然开朗，匕首依旧沉寂，没有一丝震颤。他闭目凝神，仔细感知了片刻，确认无碍后，才矮身钻入另一间石室。
此处比方才宽敞许多，两条幽深的石路延伸向沉寂的远方。墙壁上隐约可见晶石镶嵌的痕迹，排列规整，显然曾是一处精心布置的场所。刘粲然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没有异响后，才从怀中摸出一支廉价的火折子。
“嚓——”
微弱的火苗跃起，昏黄的光晕缓缓铺开，映照出石室的全貌。长约八丈，宽约四丈，不算规整，但墙壁上凿刻的凹槽仍能看出当年的考究。凹槽内摆放着木制灯架，只是灵灯大多不知所踪，仅剩几盏歪斜地倒在角落，灯盏内的布设早已崩坏。凹槽旁还有整齐的沟槽，每隔三四尺，便有一处灵石镶嵌的缺口，可惜如今只剩些许黯淡的粉末，灵气早已散尽。
刘粲然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石室角落。一张低矮的案几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尊造型古朴的香炉。他走近拂去积灰，指腹擦过炉身粗浅斑驳的纹路，炉内香灰早已冷透，连一丝余味也无。但细看之下，炉底竟刻着一道微弱的灵纹，尚能运转。
二阶下品，勉强能用。他掂了掂，随手丢进储物袋，心道总比空手而归强。
虽然收获寥寥，但至少证明自己没走错路。方才那间石室，不过是通往此地的临时歇脚处，而这里，才是真正的遗迹所在。刘粲然在两条通道前驻足，俯身观察地面积尘的厚薄，最终选择了灰尘更厚的一侧。
在这等凶险之地，避开那些可能成为盟友，但更可能成为索命无常的修士，才是最朴素的生存之道。
还算个不错的开始，他并没有期望一开始就撞上大机缘。
…………
“我没有期望太多。”
秋南嘉环顾一周，在面无表情的令狐丰都脸上停留了片刻，“长宁商会，兴隆商会都已经决定参与北剑门会武的冠名争夺，我们也不能落后。至于最终的结果……”她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不重要，我们只需要表明，云泽商会同样是七盟乃至北陆的知名商会，让修士们在购置随身物品时，能多一个选择。”
“现在参与，是不是太晚了？”隋良眉头紧锁，略有点担忧，“而且我们的资金前些日子刚投了御风宗那批货，账上能调用的灵石恐怕不足。更何况会长您刚刚遭遇袭击，虽未受重伤，但此时前往北剑门，风险太大。”
“只是偶然。”廖神苍还在仔细查看那具尸体，甚至连靴子都被他扯下来，搜魂自然是没有做，但他却理解了秋南嘉的暗示，并未直说不行，只说另寻他径。
“查到线索了么？”令狐丰都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尸体，“会不会是长宁商会的手笔？我们在浅山宗的竞争，已经压过合作了。”
“我留在此地继续调查。”秋南嘉站起身来，在不算大的议事厅内踱了片刻，“丰都，你和隋良走一趟北剑门。商会中属你们修为最高，走官道，把冠名的事办妥。”
“这……”令狐丰都略有迟疑，面露难色，“我认为不妥，会长您刚刚遇袭，刺客可能还在暗处盯着。让隋良留下护卫，我独自前去便是，从此处向南，绕清禹宗，再经碧云宗和古剑门，能避开可能的埋伏，我会连夜赶路，争取及时赶到。”
“也罢，一切便宜从事，至于竞标的资格，按照我们先前预设的底价即可，无需争抢，最主要的是要高调宣传，让他们记住我们‘云泽商会’的名号。”
“明白！我这就出发。”令狐丰都没再犹豫，瞥了一眼仍在忙碌的廖神苍，估计他短时间内也拿到不什么证据，便头也不回大步出了东湖郡商栈。
“怎么样？”令狐丰都刚走了片刻，隋良终于按捺不住，弃了手中添了六次的茶盏，也跟着廖神苍一起查了起来，“到底有没有什么发现？你看，尸斑都很明显了。”
“只能用占卜。”廖神苍摊开沾满血渍的手掌，表示很无奈。
“你不会？”隋良之前只知道廖神苍懂些搜魂的术法。
“会，但不值得。”廖神苍嘿然一笑，找了块破布擦了擦手，随后拍了拍隋良的肩膀，“隋长老，你入会时日尚浅啊。”
隋良一脸疑惑，正欲追问，却听秋南嘉忽然道：“隋长老，你在东湖郡再停留三日，把之前这里的计划安排妥当，便回力宗和我们汇合。”
“会长要先行离开？那您的安全？”他以为上官丰都建议自己留下，也是看自己修为高过会长，能多少保护她的安全，如今看起来计划不如变化快。
“有廖神苍在，应该无碍。”秋南嘉坚持道，“听我安排便是。”
“是，会长。”隋良也不坚持，他只是投资人派驻道商会的代表，实则并不愿意拿主意，有时候只是希望不负自己明显偏高的薪俸罢了，至于搏命，如果是一边倒，那还好说一些，否则，遁术才是他的看家本领。
暮色渐沉，秋南嘉与廖神苍悄然离开商栈，取道东北。行至远易镇，秋南嘉突然拐进东街一家挂着“漱玉轩”破旧木匾的修士会馆。廖神苍识趣地留在厅堂，要了壶价值三块一阶灵石的雾凇茶。
两盏茶后，楼梯传来轻响。秋南嘉独自下楼，她将一枚青玉简抛给廖神苍：“乱石海，海棠散人府。李隆简正准备潜入其中，所图不明。”
“我们此刻去？”
“之前的刺杀，也是兴隆商会和天理门合力谋划的。我已经得到了确凿的证明。”
确凿的证明？廖神苍没有细问，那大概就是刚才在修士会馆里面得到的了，也不知道会长通过什么获得的，他不喜欢继续追问，只是略有担忧，“我叫上陈玄青？也不知道是否来得及，或者隋良？”他故意没有提令狐丰都，方才他假意搜魂，已经觉察到令狐丰都的异常，此獠多半怀有二心，甚至很有可能和李隆简那边勾连不清。
互相安插间谍，看起来双方都采用了这种最朴素的手段，并没有多么高明，但能奏效就是好手段。
“无需惊扰他，御风宗的生意很重要，小心中了李隆简的调虎离山。我已经寻了一些手段，单独对付李隆简问题不大，你只需要帮我牵制住墨海树，你放心，他身边反而不会带太多人，这是他的习惯。”
“既如此，会长您稍等片刻，我去准备一二。”廖神苍思忖再三，知道此番或许是个需要搏命的场合，“我去趟商栈，拿几件重要的物事，半个时辰之后便可出发。”
…………
“我们再等半个时辰。”
北剑门的秘密住所内，陈昆已经枯坐了整整三个时辰。窗外日影西斜，将雕花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百无聊赖地闭目养神，难得有机会梳理自己在灵墟中的经历——平日里庶务缠身，哪有这等闲暇？直到暮色四合，屋内灵灯摇曳，墨海树才姗姗来迟。
陈昆睁开眼，心中了然：先前感知到的那道陌生气息并非墨海树，而是在他来之前便已悄然离去。或许是来见李隆简的？但李隆简不是说要低调行事吗？还有谁需要在前往海棠散人府前密会？
“我们需要等人齐？”陈昆盯着墨海树那张刻薄的光头脸，试图从那双阴鸷的眼睛里挖出点线索。
“算是，但也不全是。”墨海树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头，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像是嘲讽，又像是犹豫。
“说人话。”陈昆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他并不惧怕墨海树。既然李隆简已经知道他去了浅山宗浦南镇的灵墟，那万老魔多半也得了风声。大不了就用备好的借口搪塞过去，反正老魔离不开他这个“二掌门”，除非他愿意亲自处理宗门里那些鸡零狗碎的破事。
圆不了谎，就干脆摆烂。他早打定了主意。
“得等李会长的消息。”墨海树话音刚落，李隆简便踱了进来，见陈昆尚在，也没有避讳，“东湖郡失手了。”
“早说了该让我去，那几个废物根本不成事。”
“有人搅局。”李隆简淡淡道。
“谁？”墨海树眉头一皱，显然没料到这一出。
“不知道。他们死了一个，找我要另一半酬金，我拒绝了。”
“事儿没办成还想拿钱？”墨海树不屑的哼了一声，“这买卖倒是轻松。”他瞥了一眼面无表情，佯装作壁上观的陈昆，“会长，那现在怎么办？”
“意料之中，无妨。”李隆简坐到主位，慢条斯理的从一旁的陈昆手畔抄了杯盏，给自己倒了杯茶，细细品味，“备选计划我早准备好了。”他忽然转向陈昆，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陈长老，随我们去杀个人。”
“什么？”陈昆一脸问号，感觉自己听错了。
“事成之后必有重谢。”李隆简倾身向前，低声道：“定金你不是都收过了么？”
陈昆默然，他早就意识到那份理由牵强的馈赠之下，必然有不菲的代价，但未料到来得这么快，嘴角微动，“我这等微末修为，竟能入李会长的眼，也是荣幸。能出多少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个身份，我猜的对么？”
“陈长老何必事事点破，徒增烦恼。”李隆简笑意不减，没肯定，也没否定。
“先付尾款。”陈昆想起东湖郡那场语焉不详的刺杀，暗自盘算，无论成败，总得留条后路。
“一半。”李隆简还价。
“至少七成。”
“成交。”李隆简干脆地抛来一枚纳戒，又从其中收回两件泛着幽光的法器，“海棠散人府设伏，守株待兔即可。”
“就我们三人……”陈昆瞥了一眼光头墨海树，他不太喜欢和这样的人共事，但纳戒中的财物做不得伪，李隆简要的就是他这层身份。看来这场伏击，注定要演变成一场关乎立场的博弈。
“是伏击江枫吧？”陈昆终于吐出了自己的猜测，但他隐隐也觉得不是，自己三人对付江枫，胜率也就一半，毕竟那厮滑不溜手，并不一定要死斗。
“算是，但也不全是。”李隆简竟复述了墨海树方才的谜语，见陈昆脸色骤沉，才补充道：“首要目标是云泽商会会长秋南嘉。”
“你们不是灵笼商会的旧识么？”
“从前是同僚，如今是对手，将来就是死敌了。既然跑一趟海棠散人府，就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好了，解决商业竞争最朴素的手段……”李隆简顿了顿，道，“就是没有竞争对手。等料理完这桩，再对付江枫不迟。”
“你确定他们都会入彀？”
“我们的人可不止眼前这些。”李隆简起身，“走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去府库拿点必要的东西。”
“不等金若岚？”墨海树迟疑道。
“她是秋南嘉的暗桩。”李隆简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我早给她备好了脱身的理由，看来她果然去报信了。”他忽然笑起来，瞳中精光乍现，“将计就计，岂不更妙？可惜东湖郡没能得手，否则……”他目光扫向陈昆，语气忽然轻佻，“否则你的酬金，本该压到三成的。”他呵然一笑，似乎并没有真正把这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
…………
“如果真的需要进入海棠散人府，着实应该趁此机会，找到九代任我道的遗骸，其他收益，相对性命而言，无外乎是些身外之物罢了。”
江枫一路思忖着这些琐事，北剑门的地界，竟已经遥遥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