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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取了画,等测完了毒性,纪朴将那画私藏了。

正欲带回家,他骑在马上,看那秋千上的冷着脸的女子,忍不住勾起唇角。

行至半路,忽有一匹马冲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眼见是同僚,互相问了安。

同僚道,“宋大人的小妾死了,畏罪自杀。”

纪朴连忙赶往宋府,若查出了宋大人的死因,薛大人之死说不定也能找出线索,毕竟这二人是中了同一种毒药。

画上无毒,很大程度可以排除是画师所为,即使宋薛二人曾在丹青手那处会面,也只是算作个巧合。

两人纵马往宋府去,同僚无意道,“沈大人也在。”

他愣了片刻,似乎没有听清,多问一句,“他也在?”

同僚不知他是否听闻过此事,便犹豫了。

薛大人死后府里没有了主心骨,加之薛大人喜爱各种珍玩,死后其夫人才发现竟都是赝品,没有几件是真的,慌忙之下便要出手,结果连百两银子也没有卖出。

薛大人身后事甚至都没法子办了。

薛夫人带着幼子求见其夫生前的同僚,挨家挨户去拜求。

求到了沈家,沈桑原来是不管这事的,后来不知怎的,竟主动去了薛家,在扎子上写下了二百两白银,有他做人情,薛夫人拿着这扎子便求了一笔银子去办后事,供养公婆和孩子。

同僚对纪朴道,“沈将军虽已不在朝中,仍旧热心肠。”

纪朴但听不语。

途经一处焚烧落叶的土坑,他看也未看,将手里的画卷丢飞了出去,正好落在火堆里,火舌上翻,将画卷吞噬完了。

同僚不解,方才还宝贝得不成样子的画,怎么转眼之间便可弃了。

“那幅画怎么丢了?”

纪朴道,“没什么,画得不好。”

非是画得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他糊涂了,想要珍藏起来。

可他放在哪里呢?他身边的每一处地方,都有兄长的人,兄长的眼紧紧盯着他。

他不能忍受沈桑对勾月下手,如果莲踌的惨痛发生在勾月身上,他这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

拿不住的,便丢了吧。

二人快马加鞭,再不提此事。

宋家的小妾秋瑶留下一封认罪的信,信中对毒杀薛宋二人手法写得清清楚楚,至于原因,这妾却道是因为主母不慈,老爷不公。

这理由根本不够说服纪朴。

他缓缓掀开了那面白布。

底下那张脸让他猛地睁大了眼。

这女子他认识。

确切说,他昨日还见过她。

纪朴在尸体旁没有多做停留,仵作在屋中忙活,他走出了门外。

果然不多时见那个小姑娘哭哭啼啼从后院走了过来。

她哭着想要跑进去,却被宋泊的夫人拦住。

下人将这哭闹的女孩捆了起来,嘴里塞了破布。

可怜一个小姑娘,昨日还是母亲的掌中宝,今日便被如此作践。

她哭得眼睛通红,纪朴于心不忍,叫人放开她。

宋夫人过了行礼,道,“她是个蛮狠丫头,当心不要被咬伤了。”

纪朴道无碍,“她是秋瑶妾侍的孩子?”

“正是。”宋夫人道。

纪朴想不明白那小妾为何做这样的蠢事,她若死了,这女孩定然此后过得艰辛无比。

上前俯身擦了那女孩儿的眼泪,“不要哭了,等仵作验好,你可在门口看一眼。”

她哭得嗓子哑了,抓着纪朴的手不断道谢,又在他面前磕头。

求道,“母亲心善,不会杀爹爹的,求大人一定要查明真相。”

宋夫人一把将她扯开,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跟你那薄命的母亲,狐狸精一样勾着大人还不算,现在还害死了大人。她自己都认了罪,你还要为她开解!”

女孩狠狠地盯着她,“认罪书就做不得假了?找个会仿人字迹的先生,一笔一划都能学得一模一样。”

宋夫人一向知道她牙尖嘴利,不过此时已经由不得她了,大人已死,秋瑶也不在了,自此后她的生死都有她来断。

“你只静待台院的大人查出真相就是,你在这里索什么敌呢?”宋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

纪朴无心插手旁人的内宅之事,站在门外静待消息。

不多时仵作出来,将几张纸递给了他。

“怎么样,我母亲不是吊死的吧?一定有人毒杀她,或者是逼她上吊,对不对?”

纪朴摇摇头,“现在只能看出,她确实是自缢身亡,并无中毒迹象。”

女孩不依不饶,“怎么会呢,你们再查查看。”

她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女子是水做的,金戈一点儿没说错。

这样圆润的下巴,杏子一眼的眼睛,不知勾月像她这么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可爱。

纪朴回过神来,“你为何一口咬定你母亲不会是自尽?”

长长的沉默之后是坚定的声音,“母亲爱我,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最珍贵之物,她不舍得丢下我。”

纪朴听罢心中有了一丝动容。

“那,此后你母亲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不让你母亲在天之灵为你担心。”

临走之时对宋夫人嘱咐了一番。

他只希望这样做心中稍安些,天底下过苦日子的人太多了,他不希望再多一个了。

纪朴翻身上马,却听见马车里兄长的声音。

他道,“风大,同我一起乘车。”

纪朴没有回答,转向对车夫道,“送兄长回府,我要赶回台院查案子。”

车夫也不敢贸然赶车,僵持在宋府外,前头是纪小公子,后头坐的是沈大将军。

他急得脑袋冒汗,对纪朴道,“公子还是先上来吧?”

他自然是不敢劝说沈桑的。

这些时日,府里的人都知道他脾气愈发坏了。

纪朴赶马走了两步,还没走多远。

车中飞出一只白玉扳指,正好砸在他背上。

区区一只扳指,竟将他推下了马背。

这还只是他的一个警告罢了。

纪朴铺在雪地里,后背痛得直不起来,他想要运气强撑起来,听得马车里的人说,“再不老实,我叫你永远站不起来。”

沈桑很少打他,小时候他调皮,沈桑叫他不要乱跑,山中暴雨,他非要跟着师兄弟们出去玩,结果旁人都回来了。

只有他一人寻不到出山的路。等沈桑找到他,还没等他可怜巴巴说自己摔伤了,便被沈桑一个巴掌打到在地上。

他记得那时沈桑说,“下次再敢乱跑,打断你的腿!”那是他第一次打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真正打伤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连十四五岁和他过招的时候,他都悠着力,没怎么叫他吃拳头。

纪朴忽觉得耻辱极了,在宋府门口被他这样恐吓,一时间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只会受他摆布的小孩子。

他拗了性子不肯顺从。

马车里的人这次才是真正恼了,可还是一步未曾踏出过马车。

这回便是实打实的狠手了。

只见一只透明的琉璃球,拇指那般大,后面系着一条银丝,自车帘中飞出。

那么小的一只琉璃球,击打在他背后,他整个人瘫倒在地上,连支起身也做不到了。

他克制不住地发抖,疼得身如筛糠。

“爬回来。”沈桑道。

他就是要击碎他的脊骨,叫他永远在他面前矮一头。

他要他永远卑微,不敢不从。

他要他成为一生的附属,没有自由。

纪朴握紧了自己的袍子,踉跄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临上马车抖了抖衣角的泥水,慢慢直起了腰背,疼痛让他眉头不能舒展。

上了马车,车里坐了一人一猫。

猫儿躺在他怀里,他手里把玩着一只琉璃球,正是刚才教训他用的小玩意。

“扳指。”沈桑道。

纪朴伸开手指,那只扳指就躺在他手里。

沈桑伸了手过去。

擦净了雪泥,他替他戴在了右手大拇指上。

沈桑知道,他在挣扎,他越是逼近,他就挣扎得越厉害,不过现在他长大了,知道隐藏起恨意了。

他开始恨他了,有趣。

只是因为一个死去的妓女。

“兄长叫我上马车来,有何事?”纪朴不看他,仿佛这样就能将愤怒隐藏。

沈桑无奈一笑。

“案子要结了吧?”

马车一路往沈家去。

纪朴道,“还没有查清,自然不能结。”

“凶手已经伏法认罪,还有什么要查?”沈桑摸着怀里狸猫光滑的毛皮道。

“动机,至少要知道她为何杀夫,还有,她在信中些薛大人是不当心才吃了她送给宋泊的糕点,这些说辞,实在勉强。”

沈桑掀开车帘,正好路过那片被掩埋的土堆,道一声,“你将那画烧了?”

纪朴没想到他连这样小一件事都知道。

转念想起方才一路同行之人,若沈桑问他,想来他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答了,便是错。

“画的好吗?”

沈桑靠在车窗旁,风盈满宽袖,发冠上白玉生寒,“怎么不答?”

纪朴仿佛置于冰上,走一步便会坠入其中。

“兄长想要听什么?”

沈桑转过身来,猫儿被凉风吹得不肯待在他腿上了,跳到了纪朴身边。

“你同她入画,文渊之知道么?”

纪朴道,“不知。若她说了,文大人应当才知道。”

他说话间打量兄长的神情,这么多年来,好脾气的时候跟寻常家的兄长也是一样的,但要是怒起来,他不会露凶意,只如岸上供奉的菩萨不染尘埃,疏离得很,就在这种疏离中,像毒蛇吐信子顷刻间就能叫人知道何为修罗。

沈桑淡然道,“你怕什么,怕我对付她?”

“她是文渊之的人,你不要肖想了。”

“我没有!”不知纪朴是对自己说,还是对面前人说,仿佛这样才能断了他心中的念头。

“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善人。他有几分本事,我才叫你过去跟着他学一学,你初入台院,没审过案子,没查过那些迷案,他当初就是从你这个位置一步步往上走,台院殿院那里面的道,他比谁都清楚。要是哪一天你叫他看不顺眼了,他何时杀了你,都没人通知我一声。”

纪朴道,“文大人不会,他心系百姓,是个好官。”

他很听不得纪朴还像是孩子一样的话语,“好官?”

“你没有亲眼见过他在汝阴治水,同当地百信同吃同住,烈日下暴晒,狂风骤雨里测河道地形。”

“够了。”沈桑想过他愚蠢,没想过他竟这样愚蠢。

这还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半分城府也没有,他要如何放手叫他去闯呢。

“你可知我为何叫你不要再查?”

纪朴道,“因为陛下和台院?他们要年前定案,便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沈桑道,“台院那群老臣算什么东西?”

纪朴不明白,“如果不是催促我结案,为何你不让我继续再查下去?”

沈桑敲了敲他的额头,“你这脑子里,天天装了稻草吗?”

“你在丹青手那里看见了什么?”

纪朴道,“秋瑶母女。”

“除此外还有什么?”

“丹青手。”

“除了丹青手。”他对着他说要事之时,向来极有耐心。

“勾月。”

“我知道,还有?”

纪朴经他提醒才想起,“一幅画。”

“丹青手可告诉你那画的主人?”

纪朴后知后觉,“是文渊之。”

他的画怎么就会出现在丹青手那里,秋瑶母女也在。

“我告诉过你,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了。”

纪朴不解,“兄长想要说什么?”

“文渊之这个人做事极为谨慎,可他明知道你在查丹青手是否和命案有关,还将画留在丹青手府上,不觉得奇怪?”

“也许只是凑巧,丹青手也说,那画已经留在他那里三个月了。”

沈桑思考片刻,或许他不该怪他愚笨,当年的事他全然不知,自然也不会联想到今日之事。

“他怎么会未卜先知,知道三个月后丹青手会和命案扯上关系。”纪朴替他解释道。

“罢了,你去查吧,我的人也借给你使。就算你查出来又能如何,这案子就算你不肯叫它过,陛下也会以此结案,尘埃落定。”

纪朴听不明白,“兄长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去查查看,也许那时便知文渊之是个什么人了。”

凉风吹乱沈桑的鬓发,他关了窗子,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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