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章
照理说武清郡内有赵福生、臧君绩及厉鬼复苏的封都在,余灵珠的力量影响有限,不应该标记所有人、鬼才对。
可厉鬼的法则始终得在鬼物身上才能发挥作用。
余灵珠活着时仅只是驭鬼者,而她一旦死亡,厉鬼复苏后,才能将时光回溯的力量发挥到极至。
她执念已成,武清郡一旦被她标记,说不定真会陷入时光回溯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时光回溯可不是个好办法。
鬼始终是鬼,纵使可以受香火祭拜,被人们尊奉为鬼神,可始终无法逆天改命。
已经发生过的事是注定的。
时光的回溯只是将一切事情推迟到后面罢了,三十多年后,相似的情况依旧会再次发生,赵福生仍然要面临这棘手的场面。
且厉鬼的力量难以预估,鬼神毕竟是鬼,依照法则行事的执念不可能毫无痕迹的肉白骨、活死人。
死去的厉鬼不可能恢复神智,哪怕时光回置,鬼依旧是存在的。
如果武清郡的时间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余灵珠厉鬼复苏,这个掌控了时间法则的鬼,又该回到何处?
再者说,化为鬼树、吞噬了武清郡的常老太若是回到三十多年前未死时,依旧难改其厉鬼复苏后的本性:蚕食百姓血肉。
……
赵福生想到这里,掌心一动。
余灵珠的法则成形,她没有办法阻止,但却可以引导。
她与鬼树合二为一,鬼树法则与轮回、血镜相系。
此时赵福生手掌一抬,一轮血镜出现在她掌心之中。
她施展法天象地之神通,身形迅速变大,掌心内的血镜也顷刻间化大数十倍,矗立在余灵珠的面前。
接着血镜开始一一出现,如层层阶梯,引导余灵珠走向封都的鬼域。
血镜内映照出余灵珠的脸,女人脸色灰白,眼珠呆滞,已不复再生时的特色:她强作出的绝对强势、且不容人置缘下隐藏的惶惶不安与懦弱。
这个女人内里始终是软弱的、漂泊无依的——这是源于她出生,且终生未找到生活目标,没有信念的缘故。
哪怕她力量加身,有厉鬼庇护,可她依旧是不强大的。
可此时她死了,反倒一扫其生前的惶恐。
厉鬼没有理智,不知人情世故,随心所欲行事,没有喜怒哀乐,自然不再惧怕、不再忐忑。
余灵珠死后找到了真正的平静。
赵福生意识到这一点,心中猛地一惊。
可紧接着,她就无法顾及这许多了。
第一面血镜照出余灵珠的身形,它原地的鬼影消失了,再次出现时,则是第二面血镜映照出它的面容。
“常浩。”
厉鬼呼喊着。
血镜内,时光开始重置,显现出两刻钟之前的情景:内里传出细细鼾声的棺材被揭开,露出里头躺着的、被厉鬼缠身的小孩面容。
“常浩。”
厉鬼复苏的余灵珠喊着,鬼域内同时也传来女人的喊声。
细听之下,这喊声带着几分凄厉、绝望之感,这是来自厉鬼索命的呼喊,令人不寒而粟。
棺内的小孩听到呼喊,倏地睁开双目。
那是一双灰蓝泛着死气的眼睛,小孩的身体被无数鬼藤刺穿缠绕,而就在他睁开双眼的刹那,一个小孩鬼影出现在赵福生的面前。
“有鬼!”
小孩尖锐的响声在鬼域内响起,接着与血镜内棺材中复苏的‘孩子’异口同声喊。
血镜内时光逆流中的常浩及鬼域内厉鬼复苏的孩童被余灵珠的喊声唤‘醒’了。
“常浩。”
镜内的余灵珠又喊,喊话声中,它的鬼影已经穿透第二面血镜,出现在第三面血镜之中。
鬼童听到它的呼喊,随即跟上它的脚步。
“有鬼。”常浩应答着。
第一面血镜映出鬼童身影。
它一被血镜映入,赵福生便察觉自己的身体中有东西‘动’了,可实际她的脚步并没有动。
正当赵福生心生疑惑时,地面阴影蠕动,庞大的阴影张牙舞爪,竟主动脱离了她的身躯。
一条条阴影、鬼枝枝芽、根须,开始缓缓从她身体四肢百骸、大脑里‘撤离’,仿佛前方有某种诡异力量在召唤着鬼树,它必须跟上这脚步,追随着那呼喊声前行。
树藤从赵福生身体剥离开,须臾功夫,幻化为常老太的模样,蹒跚着跟在了常浩的身后。
第一面血镜里,庞大的鬼树之影斑驳,常老太的鬼影缓缓走入血镜中。
“常浩。”
余灵珠又喊,小孩答道:“有鬼。”
余灵珠迈入第四面血镜,小孩迈入第二面血镜,追寻这位曾经庇护了常家数十年,令常家由贫穷至发达,又见证了常家从发达至鼎盛、再到衰败,全府尽数死于鬼祸的姑奶奶身后。
鬼树映入第一面血镜,紧随于二鬼之后。
三鬼并列往前,一鬼引路、二鬼跟随。
在常老太脱离赵福生身体的刹那,受到厉鬼力量干扰的理智回笼。
赵福生的理智、意识逐渐复苏,她的身体开始回暖,这证明她已经摆脱了厉鬼束缚。
当意识回笼的刹那,她望着面前的这一幕,心生触动。
解铃还须系铃人。
在生时,余灵珠没有做好常家的领头人;但她死后,却能以另一种方式,坚定的成为了常府的领头,走向它们应该去的去处。
“常浩。”余灵珠还在喊,小孩有喊有答:“有鬼。”
这两句本来再寻常不过的对话,在这一大一小俱都死去、且厉鬼复苏之后,再分别喊出来时,则令人感慨万千。
二人都再没有思维认知,这种喊话与应答彼此都再听不到了。
可这并不妨碍二鬼相互引导、追随。
赵福生想到这里,强行收敛心神,此时可不是胡思乱想且大意的时候。
余灵珠付出生命为代价引鬼,千万不能在关键时刻出纰漏。
她强慑心神,控制血镜,引导三鬼走向封都鬼域大门处。
常老太一离开,臧君绩随即法则启动。
它的目标:镇压天下厉鬼,坐镇鬼域之中。
此时常老太身系数十万鬼伥,是臧君绩首要镇压的目标。
三鬼一走,臧君绩紧随其后。
帝将的残躯在原地定了片刻,接着化为血红的轻烟,映入鬼镜之中。
第一片鬼镜无法容纳臧君绩的存在,片片碎裂,随后第二片、第三片。
“常浩。”
“有鬼!”
“常浩。”
“有鬼!”
厉鬼有喊有答,缓步迈入封都大开的鬼门关中。
余灵珠率先进入,常浩、常老太尾随于它身后,接着是臧君绩进入其中。
当余灵珠进入第十七层鬼域的刹那,厉鬼的力量彻底爆发。
在这十七层鬼域内,时光重置,偌大一个武清郡开始缓缓复苏。
透过大开的鬼门,赵福生看到城池重现,坍塌的屋舍、园林如同流沙一样,缓缓恢复。
荒败的街道被抹去尘埃,被束缚的鬼伥群化为一个个鲜活的人,游走于街道之中。
“卖糖人咧——”
货郎在街道上走动,杂耍摆在街头,嘈杂声不绝于耳。
余灵珠所化的厉鬼无声游走于街道正中,开始寻找适合的法则标记者。
……
四十多年前,武清郡内,城南一间破败的屋舍中。
一个头发蓬乱、面色黄苦的妇人忧心忡忡,坐在床头,盯着窗户发呆。
她额心布满皱纹,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与污垢。
“娘——”
一道唯唯诺诺的男人声音在屋外响起,没有得到老妇人回应,他又站在了窗角一处。
“娘,老三没了,灵珠那边怎么说?”他自言自语:
“咱们也够对得起她了,当初她在狱中要死了,你是花了好几大文将人救回来的,救回来后说是给老三养的媳妇,可也没给咱们家传宗接代,反倒这几年她一直忙着给戏班子收尸了。”
男人道:
“家里也养不起闲人,灵珠年纪也不小了,女人总要嫁人的,前头布坊庄子的王老三刚死了媳妇,留了三个孩子,家里也要人照顾,他也不嫌弃灵珠——”
他话音没落,妇人转过了头。
在她身后的床板上,一个女人蜷缩起身体,眼角挂上了泪珠。
她是年少时的余灵珠。
常先旺(后来的常大老爷)的话她听到了,老妇人的为难她也能感应得到。
天气近来已经转凉了,武清郡今年可能是一个寒冬,身上破烂的麻被压根儿挡不住风。
从当年她被常老太从狱中救出以来,她在常家没有一刻停歇过。
因知道自己是外来户,又欠了常老太人情,虽说名义上是常家养的童养媳,可余灵珠不是没有眼色的,时常把自己当成奴仆丫头,侍候常家每个人。
闲暇之时,她也做些工。
前头布坊庄子她时常打交道——她从布坊庄子接了织绢、浆洗的工作。
白天她干活,傍晚便织绢。
一匹织照规则长四十尺,宽一尺八寸,她要做大半个月,邻里都夸她手脚灵活。
就这样,工钱至多十文,那王老三一把年纪,且尖酸刻薄,有时言语下流,还动手动脚,付钱时还要克扣她两文。
这样的人真是恶心透了。
这几年来,她靠着这样的方法也攒了一些钱,平时大多补贴常家。
没料到就这样了,常家也容不下她。
这世道怎么就容不下女人呢?
天下之大,她要去哪里生活?她将来应该怎么做?莫非她便如无根浮萍,要被常先旺作主,嫁给那个年过半百的抠搜老头儿?
他妻子听说可是点了油灯,被他拿铜灯砸死的!
想到这里,余灵珠心中说不出的恐惧。
可她无力排解恐惧,这样的生活看不到希望,也没有尽头。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明明每天都在努力的干,可却得不到好结果。
戏文里说,好人有好报,可自己生平从不做坏事,怎么就没有好报呢?
她昨夜多织了一会儿绢,兴许吹了夜风着了凉,这会儿头脑昏沉,像是发烧了。
高烧也好。
余灵珠庆幸的想,也许死了,她便不用再动。
不用惶恐想明天该如何,戏班子的尸首她也收不动了,欠常家的恩情也没法再报——她还攒了七八十文钱,是这些年织绢攒下来的,若她死了,常家人要是愿意为她收尸,兴许是能找到的。
她想到这里,又觉得安心。
迷迷糊糊睡着间,她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她好像得到了泼天的富贵,常家也发达了,但不知为何,又遭遇了横祸,自己竟然变成了鬼。
那鬼不知为何竟缓缓向她走来,一面走一面似是在说着什么。
待那鬼走得近了,余灵珠竟吓了一跳:这张面容十分眼熟,这不是、这不是自己吗?
这鬼像是另一个‘她’,与她长相相似,只是穿着一身华贵衣物——似是丝绸一类,这在余灵珠看来,是想都不敢想的。
“这、这是我吗?”
她正惊恐不安之际,鬼往她走来,嘴里说着什么:
“常浩、常浩。”
“常、常浩?”余灵珠心生疑惑。
她是居住在常家,可常家之中没见有谁叫常浩的,是不是叫错了?
“你、你是谁啊?常浩又是谁呢?”余灵珠好奇的问。
女人缓缓往她走来,在余灵珠惊恐交加之下,它的身影穿过余灵珠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喂,你、你是谁啊?”余灵珠惊喊,却没有人再回应她。
“喂、喂——”
她还在喊,突然有人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常老太担忧的声音响起:
“灵珠怎么突然发起高烧,说起胡话了?唉,这孩子也是多灾多难多病痛——”
“早不病、晚不病,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常先旺语气之中夹杂着不满:“王三爷那边问我两回了,说聘礼愿出这个数。”
他伸出一只手。
二人的声音余灵珠逐渐听不清楚了。
她又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里她病好了,不想嫁给王老三,心中想着要是王老三死了就好了。
这样一想,她因恐惧而生出恶躁的念头。
她翻身下床,进了王老三家里,他家中刚办完丧事,他媳妇儿生活过的痕迹还在。
床边摆了一个竹筐,筐内摆了针线与剪刀——这是做针线活的女人必须之物。
一个男人此时正在床上睡着,余灵珠定睛一看,这不是王老三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