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天明，叶晓君眼睛干涩有些睁不开，随手一揉，强烈的异物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被退回来的剧本放在茶几上，打印纸上用各色笔标注得满满当当，叶晓君昨晚就是对着它熬了一整个通宵。
拖着一夜未睡的身子慢悠悠来到浴室，打开浴霸拉下眼睑，发现下眼睑里长了一个疙瘩。
只要眼珠一转，疙瘩就磨在她的眼球上，像一粒砂，去不掉，忽略不了，格外难受。
快快洗了个澡将长发吹干，上了一层薄妆，把黑眼圈掩盖一些，看上去也有点儿精神了。从浴室出来，叶晓君绕到厨房拿了一罐冰汽水，灌了个通透，发胀的脑袋随着这股寒流豁然开朗。
她整理一番开车出门。
女友顾岚去入组拍戏已经两个多月，今天坐早班的飞机从横店回来。虽因工作关系，她们在一起两年多的时间里这样的分别时常发生，但每次相聚都让叶晓君感觉期待而甜蜜。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刚坐入车中，拉安全带的功夫手机震动，她拿出手机一看，是新邮件推送。
发件人：bearxxx，内容：我来自未来，有件事要告诉你。
短短一行字让叶晓君都看笑了。现在的人有多无聊，漂流瓶还玩不够，开始换着花样撩骚？还来自未来……叶晓君想想，大概是近几年科幻片票房太好，给这帮无聊人士更多搭讪的灵感。
叶晓君没搭理，锁屏，向机场前进。
“亲爱的——！”
大老远顾岚就看见人群中的叶晓君，差点将拉杆箱都丢到一边，冲叶晓君扑过来。
虽然这里是vip通道，但碍于顾岚的身份叶晓君还是没有太热情回应，将拉杆箱拎了过来，又接过她的随身小包，和她并肩往停车场走。
“好冷淡。”顾岚抱怨，“这么久不见你都不想我？还拉长着脸。”
“你说你也不注意点。”叶晓君暗自往四周环视一圈，“不怕被记者偷拍？”
“嗨。”顾岚嘟着嘴道，“我这种小龙套有谁愿意花时间偷拍啊。”将叶晓君的手臂环紧，贴着她笑道，“就等我的宝贝再写一部红剧，捧我做女一号！到时候再注意也不迟。”
叶晓君的笑容有一瞬间僵硬而尴尬。
叶晓君是位编剧，三年多前写过一部古装片《封神志》，收视率差点破2，也算是小红了一把，少年得志。可自那以后她的事业一路下行，就在上周，费了她大半年时间写出的剧本又被公司退了回来，理由是没有爆点。
“小叶，你就不能写写家庭伦理剧？你看现在这些剧多红？你要知道现在有空收看电视剧的主体都是哪个年龄层的人，你要迎合她们口味。不然再写一部封神志那样的，我也好找投资商。”
叶晓君：“家庭伦理剧我写不来，封神志那样的我写过了，不想再写。”
制片从眼镜片后投来一个读不懂的目光：“小叶啊你要知道，咱们自主策划立项已经很难了，你还这么任性……你真以为自己是大编剧吗？你已经多久没好作品了？别这么顽固好吗？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年轻人，有一点成绩就开始目中无人，完全不听别人的劝告。你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坚持，ok，我懂。可是你先在这行站稳脚好不好？等你成了大编剧，你怎么任性，怎么耍逼格大家都买账。现在半死不活的，自己捞不着吃的，还连累我们。”
制片人说得难听，但句句在理，叶晓君懂。但她也明白，不喜欢的东西她写不出，搅烂脑浆都写不出。
和顾岚坐入车里，听着女友抱怨横店拍戏有多苦，这么热的天戴着头套等戏一等就是一整天，额头上都过敏了。刚回来下周又要去大理，还是龙套，但能在电视上露个脸就是好事，机会难得，不能放过……
车从车库盘旋而上，停车场昏暗的顶灯慢慢从车顶退去，像一把把钢锉锉着叶晓君的头皮。
顾岚比她现实，也更能吃苦，这是好事。
近几年顾岚赚得不算多，但一点点存起来也有六位数。叶晓君一直在吃老本，所幸积蓄还够两人日常开销。顾岚总说现在苦一点没关系，等着叶晓君再一次一飞冲天，写个好剧本，让她也成为一线大明星。等她们有钱了就住豪宅，开豪车，风风光光。
顾岚乐观，但叶晓君明白，一飞冲天的日子，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来。
对事业的担忧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叶晓君不想让恋人扫兴，两人谈笑风生地回了家。
到家后顾岚洗了澡，头发还湿漉漉地就要往床上躺。叶晓君将她拉住嘱咐她要吹干头发才能睡。
“你帮我吹？”顾岚环住叶晓君的脖子，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声音也甜腻腻的。
见顾岚的神情变得暧昧，叶晓君有些害羞地移开目光。
“怎么了，我们都交往这么久了，每次你还害羞。”顾岚勾起叶晓君下巴，凑了上来咬她的唇，“指望你热情主动是不可能了，你就这样乖乖的，也很可爱……”
……
肌肤上还有滚烫的痕迹，顾岚已经累得不想动了，从叶晓君身上翻下来，趴在床上很快就进入梦乡。叶晓君摸了摸她的脑袋，还是湿的，强撑意志和身体的不适感，拿来吹风机，调成最小档，为她吹干头发这才昏沉沉地睡过去。
还没睡几分钟就被电话吵醒，叶晓君醒来的那一刻右眼剧烈刺痛，让她差点叫出声。顾岚“嗯”地一声翻过身子，皱起眉有些烦躁。叶晓君不想吵醒她，拿着手机开门出卧室，走进对面的浴室里。刚看了一眼来电的是公司项目统筹蒋小芙，手机一滑就掉进了马桶。
叶晓君：“……”
叶晓君将卷纸扯下来厚厚一叠，再在手上套了个塑料袋才将浸泡在马桶内的手机捡起。在捞起手机的时候发现马桶和手机两败俱伤，各碎一角。试图开机没有反应，果然坏了。
统筹找她一定有重要的事，蒋小芙一向雷厉风行，一不说废话二不做傻事，平时很少和叶晓君联系，一旦联系都是大事。
叶晓君没办法，找半天才在顾岚的枕头底下找到顾岚手机，给蒋小芙打了回去。
“你在哪儿呢？”蒋小芙问道。
“家。”叶晓君坐到沙发上，将水瓶里的水倒入玻璃杯。眼睛里的疙瘩磨得她心浮气躁，找了一圈没找着眼药水。
“那个，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陈耳吗？就那个拍了《盛世大唐春》的导演。”
“记得，你不是还替我把剧本拿给他了。”
“今天他刚回b城，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他看过你的剧本，让你一会儿有空直接去他家找他，谈谈剧本的事。”
“他家？”叶晓君疑惑，“陈耳是男的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是男的，你不是这么封建吧？”
叶晓君犹豫了一下，道：“小芙你下午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去吧。”
叶晓君知道这个要求一定会被蒋小芙无情地嘲笑，但她不可能独自去一位陌生男子家中。
蒋小芙心里明白联系上陈耳对方还答应见面，时机难得，叶晓君这个资深女同性恋也有那么多麻烦的忌讳，要陪就陪一次吧。
“我离你家不远，直接接你去好了。哎呀你说说你……就你这样，怎么在娱乐圈混呢？”
“我不混娱乐圈，我就是个写剧本的。”叶晓君说。
叶晓君要出门，怕联系不上蒋小芙，自己手机又坏了，就将顾岚的手机放到包里。
顾岚睡得正香，她估摸着在顾岚醒之前自己也能回来，应该不会耽误顾岚的事儿。
从小区出来的时候蒋小芙刚到，叶晓君坐到副驾上，将厚厚的一页打印剧本放到后座上。
“哟？你眼睛怎么了？”蒋小芙问道，“怎么长了个东西？”
被这么一问，眼睛里的异物感更加明显，刺得叶晓君眼泪都出来了。
“好像长了个东西。”
“眼睛都红了，怎么，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长针眼啦？”
叶晓君没脾气，将长发束起来，对后视镜一照，显得利落不少：“赶紧去吧，我还赶着回家呢。”
“这还没出发你就急着想回去，就你这样还打拼什么事业，待家里做你的全职好太太就行了。等你家顾岚大红大紫了养着你呗，就是不知道要等多久。”
蒋小芙最是看不惯顾岚，表面上没真和顾岚过不去，也犯不着，但只要捞着机会都得酸两句。叶晓君不明白蒋小芙为何总针对顾岚，也不想和她辩什么，反正就只是工作关系，催她快点开车。
蒋小芙开车，叶晓君想起她还有一篇杂志专栏稿还差最后一段没写完，今天是截稿日。到陈耳家还有段路，叶晓君登陆邮箱想利用车上的时间将稿件最后一点写完发出去。刚登陆就进来一封邮件，来自陌生人。
发件人：bearxxx，内容：你不信？
“有病。”叶晓君骂了一声，蒋小芙：
“怎么了？”
“没，就一神经病。”叶晓君继续不管那封邮件，用手机写好稿件发了出去。
一路上蒋小芙都在絮絮叨叨让叶晓君抓紧这次机会，陈耳导演这几年算得上炙手可热，好几个投资商都点名要他拍剧。你也在谷底这么些年了，再不翻身别说机会渺茫，就连温饱都有问题吧？不是我多嘴啊，这人生所有的东西都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没有物质你寸步难行，你百事带衰。别太清高，自古清高被饿死的有多少人，你应该比我清楚……
本来叶晓君只是抱着随意聊聊项目的心态去见陈耳，被蒋小芙这么一煽动还真有点紧张。似乎后二十年的人生都得压在陈耳身上了。
叶晓君仔细想想，蒋小芙说得也不无道理。现在她和顾岚租的房子一直都是一口气付一整年房租。今年年初交完六万块之后，叶晓君当年的稿酬就只剩不到两万块。顾岚的存款一直放在银行里存死期，她说那是不能动的，叶晓君也不想动。
如果今年再没转机，明年连房租都要交不起。
叶晓君望着夕阳余晖，身边一栋栋高楼提拔而精致，路上如洪流的名车，叶晓君心中怅然。
陈耳住在城北一处高档公寓，叶晓君和蒋小芙到的时候陈耳似乎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微胖的身体被白色浴袍裹着，很客气地请她们进屋：“随便坐。”
蒋小芙先寒暄几句，问候了一下陈导最近很忙，要多注意身体，上次的剧很火呀之类balabala……然后拍了拍叶晓君，说：“陈导还记得上次我给你看的剧本《行火》吗？就是讲家暴后来杀人的那个。”
陈耳点点头：“我在横店的时候抽时间看了看，还不错。”目光一偏落在叶晓君眼睛上，“是你写的？”
叶晓君看着这个近五十岁却看不出皱纹的男人，身材走形，却还有那么点儿绅士之风，微笑道：“是的。”
“那个电子版的我不知道收哪儿去了……”陈耳道。
叶晓君将打印稿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我这儿有份打印稿。”
陈耳接过来，眯着眼有些费劲地看了看。蒋小芙用眼睛横叶晓君：你怎么就这么死气？不趁机多说两句多推销推销剧本亮点？
叶晓君知道小芙一直都向着她，有什么好机会没一次忘了她的。可是她这张嘴就是不像圈子里的其他人，能觍着脸各种夸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对于和陈耳这次的会面场景，叶晓君一点都不陌生，曾几何时她也有很多次与导演、制片、投资商会面的机会，每次都是这样不声不响递上剧本，等对方问了她才开口。被蒋小芙说了好几年的木讷，的确错过了不少机会。
蒋小芙见叶晓君不知在神游什么，坐不住了，又开始说不停。说上回她和一个出品人碰面，提到过这个剧本，对方也觉得挺好的，表示有兴趣，只是后来一忙给耽误了。陈导你看最近几年影视市场多火啊，这可比单纯的媳妇婆婆斗法挤兑死老公的剧有意思有内涵多了……
陈耳突然放下剧本，叶晓君本能地觉得不好，谁知他微笑道：“你们喝不喝酒？我去倒一杯。”
蒋小芙笑得灿烂：“诶！陈导麻烦，随便来一杯酒加冰块就行。”
“你呢？”陈耳问叶晓君。
叶晓君挤出一点笑意：“我和小芙一样。”
陈耳说句“稍等”，走去吧台。
看着陈耳从容倒酒的背影蒋小芙在叶晓君耳边说：“你看，陈导多有礼貌，你还担心什么啊抓我过来作陪。导演要潜规则也都是潜那些漂亮演员好吗？哪轮得到你们这些连妆都不好好化的编剧。人家可是大忙人好吗，刚从横店拍完戏回来就要飞大理接着拍新戏，就这么点空闲让我逮着你，你得好好珍惜。”
“你这人……”叶晓君瞪她，“小声点，被听到多尴尬。”
“不过也是，就你这口才半天打不出一个屁，还是有我在比较好。”
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叶晓君拿出来一看，一封新邮件，居然还是那个神经病！
发件人：bearxxx，内容：你不信的话，我告诉你，你和你的现任女友顾岚很快就会分手。
叶晓君愤怒地退出邮箱，直接将手机拍在桌上。
“怎么了这是？”蒋小芙圆着眼问道。
“不知道又是顾岚哪个脑残影迷找到我邮箱，尽给我发这些……”叶晓君指着手机，被刻意压低的骂声像一条贴地而走的蛇，忽然间被斩断了身子，没了声息。
叶晓君的话在她看见顾岚手机自动连接上wifi时，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