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秋月从来不去想令人头疼的问题。
今天在火车上那段有关于李睿的思考，或许是她这辈子动脑最多也最烦恼的时刻了。
而且对于李睿的问题，她并没有准备。
尽管她已经保研了，可她根本不知道成为研究生之后要研究什么，她也不知道毕业之后该做什么，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是？
其实绝大多数人都跟虞秋月一样，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被命运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往前走，走一步，算一步。
再明确的计划，也比不过生活中偶然出现的变化，许多人的命运，就是在一个个微小的变化里悄然改变，直到许多年后，某个阴雨的下午一觉醒来才恍然大悟，如果我当初那样做，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生活？
李睿知道她随遇而安的性格，才会多此一问，其实只是想给她铺一条金光大道，却给她平白制造了烦恼。
虞秋月正有些苦恼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睿的问题，看到五个泥猴子嘻嘻哈哈的闯入视野。
不是真的猴子，而是五个裤腿和手臂上都是泥巴，浑身弄的脏兮兮，却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的少年，他们若是出现在别地方，一定会大大的吸引眼球，但在到处都是先锋表演和行为艺术的艺术节上，只会让人好奇他们这个装束有什么隐喻，是否暗示着生活是个巨大的泥潭，所有人的身体都不可避免的陷入其中，灵魂却应该出淤泥而不染？
想多了。
他们不是什么行为艺术家，只是五个泥猴般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嘻嘻哈哈的跑到街边的自来水管前，拧开水龙头，把满是泥巴的手脚凑在下面冲刷，又放低了身体，大口大口的喝起水来。
虞秋月挺好奇：“他们在干嘛？”
李睿努了努嘴：“也许在拍电影吧，说不定我们就上镜了。”
虞秋月这才看到有台摄影机无声无息的跟在少年们的身后，默默的记录着这一幕。
这样的摄影机，现在的云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个人都习以为常，很多游客走在街上会被突然叫去随机采访，更有甚者会被临时拉进某个剧组当龙套，倒也算是艺术节的一大特色。
少年们洗刷了泥泞，很随便的坐下来，一边抖着手脚上的水，一边叽里呱啦的对话。
侧耳细听，他们像是在对台词？
“李总，您好！”忽然有人隔着几步外的保镖，对着李睿喊了一声。
路上也遇到不少这样的人，都被尽职的保镖们礼貌的挡在远处，以免打扰到李睿和虞秋月的约会，这个人手里挥舞着一张类似于电线杆上小广告的传单，像是要推销什么东西，当然也被挡住不让靠近。
“李总，我是孟景辉工作室的演员，我叫吴佳俊，我想给您介绍一下我们的剧。”那人声音并不算大，中气倒是挺足，原来是个话剧演员，难怪。
李睿并没什么兴趣，如果每个人都来这样介绍一下，他一天有四十八小时也不够用。
吴佳俊的下一句话倒是惹起虞秋月的兴趣，他指了指那几个泥猴道：“这几个就是剧里的演员，都是来自冀北小镇的孩子。”
少年们也循声看过来，呆呆的打量着李睿，认出之后，一个个兴奋互相推搡和拍打，还有人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做梦。
虞秋月被他们的动作逗的前仰后合：“他们是演员？”
李睿见了，就道：“过来吧。”
保镖微微错开一个身位，吴佳俊兴奋的来到李睿面前，先把传单递给李睿道：“这是我们剧目的宣传海报。”
海报设计的很有意思，风格就跟电线杆上的“重金求子”和“男科老中医”差不多，就像是某着名椰汁的瓶身设计一样土的别出心裁。
李睿作为一个广告人，倒是蛮喜欢这种设计，笑道：“传单做的不错，就是小心点城管，给你撕了！”
吴佳俊得到李睿的夸奖，满脸喜色：“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李睿知道虞秋月对他们好奇，便问：“那几个孩子是这个剧的演员？他们看起来，不是专业的。”
吴佳俊道：“他们都是冀北一个叫虎什哈的小镇的初中生，怎么说呢，算是那种问题学生吧，抽烟，喝酒，打架，还顶撞老师，平时不怎么好好上课。去年我跟一个剧组去那边拍戏，他们反正也不上学，就到剧组帮了几天忙，帮着抬抬东西布个景什么的。后来我回到燕州，脑海中里总是回荡他们的身影，我小时候也有过那么一段迷茫叛逆的时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以后想做什么，我就想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就当做是帮助曾经的自己了。后来我就想，找他们排一出戏吧，戏剧或许能治愈他们。”
李睿眉毛一挑，倒是没想到五个泥猴身上还有这样的故事，就冲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也过来。
少年们围过来，兴奋的盯着李睿看，他们身上洋溢着一种混不吝的，野蛮生长的，杂草般的生命力，别管眼睛是大还是小，眼睛里的光芒，灼热的惊人。
“你们叫什么名字？”李睿问。
少年们一一报上名字，都是那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刚记住，转身就容易忘掉的名字，但他们在名字之后，马上就报了自己的外号，李睿一下子就记住了。
比如那个眼睛最小的少年，他的外号叫蚂蚱，李睿问为什么叫蚂蚱，其他少年笑着说，蚂蚱的眼睛像是被蚂蚱的镰刀削出来的，细细的一条缝，所以就叫蚂蚱。
李睿很想给他们纠正一下，有镰刀那个不叫蚂蚱，那叫螳螂，但忍住了。
好为人师可不是个好习惯，尤其是当每个人都哈哈大笑的时候，就更不适合了。
蚂蚱也好，螳螂也罢，都无损于这个外号的生动形象，以及带来的欢乐，至少虞秋月就笑的很开心。
问题少年们在李睿面前倒是非常的乖巧，有问必答。
虞秋月对他们很感兴趣，问了好多问题。
少年们七嘴八舌的说，虎什哈是个很小很小的地方，从镇子这头到那头，开车不到五分钟，那里没有电影院只曾经有个放影碟的娱乐室，后来也黄了，影碟一块钱一斤打包卖，但没有人买。
那里有个台球厅，台面破了用透明胶粘一粘继续用，桌腿也断掉过，因为有个大哥非要坐在上面玩扎杆。
那里有个游戏厅，有八台投币的游戏机，最受欢迎的是《三国战纪》和《恐龙快打》，一块钱的币能玩一下午，《街霸》和《拳皇》没人玩，对打起来太费币，一块钱撑不起一下午的漫长。
那里还有个其他城市都已经绝迹的租书店，不知道老板从哪里淘来的金庸古龙和《大唐双龙传》早被人翻的卷了边，要是跟老板熟了，还能借到内容更劲爆的，只是关键页都被不知哪个缺德的人撕掉了，只能靠想象力来弥补。
那里距离燕州很近，如果初中毕业没有考上很好的高中，年轻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卷起行囊，直奔燕州打工。
那里是铧国无数个小镇的缩影，那里的时间流速像是比大城市慢了几倍，当你离去又回来，会发现那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没有任何的变化。
那里是文艺片最喜欢描述的地方。
那里有问题少年，因为那里有许许多多的问题。
没有答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