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高悬,离江的夜雨敲打着船舷,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如同为这静谧的夜晚奏响的乐章。
易年依旧窝在躺椅里,膝头摊开着那本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泛黄书卷。
灯光柔和,映照着平静的侧脸,茶香与墨香混合,氤氲出一方独立于尘世喧嚣的小天地。
目光沉静地落在字里行间,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被隔绝在云舟之外。
然而,就在遥远的客房内,桐桐眼角渗出鲜血、灵觉遭受重创的同一瞬间——
易年正准备翻动书页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并非因为听到了什么声音,而是某种源自天地法则深处的极其细微却无比尖锐的波动。
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精准地传递到了他这般境界的感知之中。
缓缓抬起眼眸,目光不再是停留在书页上,而是穿透了云舟的舷窗,投向了窗外漆黑一片雨幕连绵的南方。
视线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越过了滔滔离江水,越过了广袤的山川大地,一直望向那波动传来的极其遥远的源头。
那双平日里平和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里面映照着跳动的灯火,更深处却是一片凝重的沉思。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南方,许久未曾动弹。
手指无意识地开始轻轻搓动着书页的边缘,这是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
书页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舱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遥远起来,整个空间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那若有若无的搓纸声。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略显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云舟甲板的宁静。
下一刻,舱门被推开,剑十一那张写满了焦急与担忧的脸探了进来,怀里,抱着桐桐。
此时的桐桐脸色苍白得吓人,原本灵动的双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和泪痕,显然已经失明了。
但奇怪的是,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对黑暗的恐惧,反而带着一种急切的神情。
“小师叔!”
桐桐虽然看不见,但敏锐的灵觉让她清晰地感知到了易年的存在。
挣脱开剑十一的怀抱,凭着感觉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带着虚弱却不容置疑的焦急。
“出事儿了!出大事了!”
易年看着桐桐这副模样,目光那残留血痕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与了然。
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才意识到桐桐此刻看不见,于是低声回应道:
“我知道。”
语气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一切。
这让原本准备详细描述那恐怖感知的桐桐愣了一下。
但桐桐还是强撑着用颤抖的声音念出了一段仿佛来自冥冥天机充满不祥预兆的箴言,语句破碎而晦涩,却直指核心:
“双煞……不,是三煞临世……荧惑守心,贪狼吞月……天元……天元大陆……将……倾覆……血海……滔天……”
每吐出一个字,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气息也越发微弱。
当念到“血海滔天”时,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又是一小口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身体摇摇欲坠。
“桐桐!别说了!”
剑十一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连忙上前扶住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埋怨:
“你都这样了还说什么说!祸从口出你不懂吗?!”
易年也瞬间起身,一步跨到桐桐身边,出手如电,指尖凝聚着温和却精准的元力,迅速点向桐桐颈后和胸前的几处大穴,暂时封住了她紊乱的气机和那继续泄露天机所带来的反噬。
“不要说了…”
易年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而此时的易年心中明了。
桐桐天赋异禀,在《周天星衍术》上的造诣极深,甚至隐隐有超越其师晋天星的趋势。
然而与晋天星一样,窥探天机,尤其是涉及大陆气运关乎亿万生灵存亡的惊天秘辛,必然会遭到天地法则的无情反噬。
修为越高,看得越清,反噬也就越重。
晋天星当年便是因此耗尽心力,差点油尽灯枯。
如今桐桐显然也是触及了那最核心最危险的禁忌领域。
易年不敢怠慢,将桐桐轻轻扶到旁边的软榻上躺下。
深吸一口气,体内太玄经悄然运转。
青色光芒自他掌心缓缓涌出,如同温暖的流水般,将桐桐整个身体笼罩其中。
易年的医术早已登峰造极,桐桐体内因反噬而受损的经脉被青光迅速滋养修复,那股侵蚀她生机的诡异力量也被缓缓驱散。
一会功夫,脸色渐渐恢复了一丝红润,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下来。
良久,易年收回青光,额角微微见汗。
仔细探查了一下桐桐的状况,心中稍定。
性命无碍,修行根基也未受损,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易年也清楚,经过此次重创,桐桐在短时间内是绝对不能再施展《周天星衍术》去窥探天机了。
否则下一次的反噬,连他也不敢保证能完全治好。
而且因为刚才强行窥视那恐怖存在苏醒的瞬间,对双目造成了极大的冲击,暂时性失明是不可避免的。
“小师叔,桐桐她……她怎么样了?眼睛……”
剑十一在一旁紧张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易年擦了擦汗,语气平和地安慰道:
“无性命之忧,根基也未损,只是灵觉受损,需要静养,眼睛是暂时性的,好生调养,假以时日自会复明…”
说完,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迅速写下一张药方,递给剑十一。
“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每日早晚各一次,好好照顾她,近期切勿让她再劳心费神,尤其是不能再推演天机。”
剑十一如获至宝般接过药方,用力点头,拍着胸脯保证:
“小师叔放心!我一定看好她,绝不让她再乱来!”
这时,躺在软榻上的桐桐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
挣扎着又想开口,苍白的脸上满是忧色:
“小师叔,那…那天机所示…”
剑十一见状,又急又气,也顾不得许多,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捂住了桐桐的嘴,带着哭腔埋怨道:
“我的小祖宗哎!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刚捡回条命,又想惹祸上身是不是?!”
桐桐被他捂着嘴,发出“呜呜”的声音,费力地将剑十一的手掰开,虽然看不见,却依旧“望”向易年所在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小师叔…难道…难道这次…我们真的…渡不过去了吗?那气息…太可怕了…”
易年看着眼前这对年轻人,一个焦急万分,一个忧心忡忡。
沉默了片刻,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甚至带着几分轻松的笑意。
望着窗外依旧下个不停的夜雨,用一种近乎调侃的语气说道:
“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没事的,好好休息吧。”
语气太过轻松,仿佛桐桐所感知到的末日景象只是小孩子的一场噩梦。
这让桐桐更加焦急,她以为易年并未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想再说什么。
“我心里有数…”
易年说着,轻轻拍了拍桐桐的肩膀。
这五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焦躁的桐桐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虽然看不见易年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句话里蕴含的强大自信与掌控力。
那是一种历经风雨看透世事后的沉稳,是一种足以让人托付信任的力量。
剑十一也松了口气,连忙趁机说道:
“听见没?小师叔心里有数!你就别瞎操心了!走走走,我带你回去吃药休息!”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桐桐,向易年行礼告别后,离开了云舟。
易年缓缓走回躺椅边,重新坐了下去,再次拿起了那本泛黄的书卷。
目光落在书页上,似乎想要继续之前被打断的阅读。
然而,手指拂过书页,几次想要翻动,却最终都停了下来。
那原本平整的书页边缘,又被无意识地搓出了几道细微的卷痕。
目光虽然落在字句之上,但心思显然已经飘向了远方。
书,久久未能翻到下一篇。
窗外,夜雨潇潇,离江东流。
易年平静的外表下,那颗掌控着北祁乃至影响着大陆局势的心,正在飞速运转。
权衡着已知的危机、潜在的盟友、必须守护的一切,以及那看似无解,却必须寻得的一线生机。
桐桐的预警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
风暴,真的要来了。
书页边缘那几道新添的卷痕,仿佛是内心波澜的无声印证。
易年的手指在那粗糙的纸面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轻轻合上了书卷,放在了身旁的小几上。
书页合拢的轻响,在这寂静的舱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也宣告了易年试图借助阅读来寻求片刻安宁的尝试终究是失败了。
目光从小几上的书卷缓缓移开,落在了一旁不远处。
那里,一盏造型古朴样式奇特的青铜烛台静静立着。
烛台之上,一支粗大的红色蜡烛正在安静地燃烧。
烛火并非寻常的明黄色,而是一种异常稳定又透着淡淡暖意的橘红色光晕。
火光不大,却凝而不散,仿佛蕴含着某种顽强的生命力。
烛身光滑,上面似乎刻着细密的符文,烛泪缓缓堆积,如同岁月的沉淀。
这是七夏的长生烛。
易年的目光一触及到这烛火,便再也无法移开。
那平稳燃烧的火焰映入了眼底深处,将那双平日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也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
然而这温暖的颜色却并未驱散他周身悄然弥漫开来的清冷气息。
浓浓的化不开的思念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涌上心头,瞬间填满了整个舱室,也填满了他看似平静的心湖。
七夏的身影,她的笑靥,她清冷外表下的坚韧,她偶尔流露出的、只在他面前才有的依赖与温柔…
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浮现,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这一刻,易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
这种孤单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深刻。
天中渡内,此刻聚集了多少人?
周晚,或许正拉着赵公明研究大事。
龙桃,刚刚展现了强大的实力,或许正安静地在自己房中调息,或者被那些仰慕她的妖族同伴们围着。
石羽,或许正和黑夜在一起,经历着雨夜送别妹妹后,彼此关系那微妙而小心翼翼的靠近。
还有木凡、章若愚等等那些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值得信赖的部下…
他们都在这里,在这片由他主导的盛会之下,热闹着,鲜活地存在着。
他拥有如此多的挚友、兄弟、徒弟。
他们环绕在他身边,信任他,追随他,与他共同支撑着北祁这片天空。
按理说,他不应感到孤单。
可是,偏偏就在这人声鼎沸的核心,在这艘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云舟之上,易年却觉得自己比当年在小小的青山时还要孤单。
可朋友兄弟再多,也无法替代那份独一无二的陪伴与懂得。
喧嚣盛会再大,也填补不了内心因牵挂而生的空洞。
缓缓向后,靠进柔软的躺椅里,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一些无形的重担,显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伸出手,指尖隔着一段距离虚虚地描摹着长生烛火焰的轮廓,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