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古树变成“名木”的过程,始于一杯在顶层公寓里摇曳的红酒。
“要玩,就玩得漂亮。”柳绿指尖的酒杯映出城市灯火,“那棵树,我要它‘活’起来,活得有价值,有故事。”
蒋思顿在平板电脑上划出一张清单,嘴角有极淡的弧度。“价值是炼金术。我们将给它重新赋予四重生命。”
第一重生命,叫科学。
植物学家的报告三天后抵达,术语密集如热带雨林:“气根微生态样本价值”、“特殊光热交换模式”、“生命与人工构造的对话性”。
结论处,一个数字安静而醒目:80万元。这是它作为“活体生态标本”的重置价。
科学赋予了它价格,也赋予了它第一层不可侵犯的光环。报告签字栏的专家名字旁,一行小字注明“咨询服务费:市场价三倍”。
第二重生命,叫记忆。
柳绿的基金会很快在树下办了场“雅集”。小众诗人朗读关于根须与时间的诗,行为艺术家在树干缠绕象征记忆的丝带,纪录片镜头虔诚地仰拍树冠。
所有细节都由公证员现场记录。随后发布的《古榕文化价值白皮书》里,它成了“城市记忆的活体档案馆”。
民国短讯、当代艺术与三位老人的“口述历史”(其中两位记忆的地点略有偏差)交织成证。这份记忆,估值 200万元。
第三重生命,叫人心。
一份在周边社区发放的问卷里,问题设计得巧妙:“您是否认为老树是社区的精神象征?”五十份回收的样本中,三十二个勾选了“是”。报告援引国外判例,称社区精神象征的损毁,需赔偿“集体情感损失”。人心所向,价值 50万元。
第四重生命,叫规则。
蒋思顿的书房里,全国天价树木赔偿判例被精心筛选、排列。bJ百年海棠,380万;上海古银杏,520万;广州名贵罗汉松,280万。
他的法律意见书逻辑冰冷:“参照司法实践,结合本案标的之生态、文化、社会三重稀缺性,综合估值不应低于 350万元。”
最终,四份报告被装订成一本厚达4.5厘米、烫着金字的巨着:《城市古榕树tt-37号综合价值评估与法律定位研究》。
它引经据典,索引完备,像一座用专业术语和参考文献砌成的堡垒,庄严地宣告:此树,非凡木。
其实,古树监控捕捉到 Neil并且被那一脚时,蒋思顿正在吃早餐。
平板电脑“叮”一声弹出提示,他划开,四格高清画面同步播放:男人踉跄的背影,抬腿,靴底接触树皮的瞬间,树干的微颤,惊飞的夜鸟。时间戳精确到毫秒,Ip地址显示存储服务器位于海外某群岛。
他放下咖啡杯,给助理发了条语音:“‘礼物’送到了。启动b方案,按编号分别投递给城管、文旅局、国资委和街道的陈主任。
措辞要标准,引用要精确,让他们一看就觉得自己‘有责任’但又‘不该单独负责’。”
.
三天后,Neil坐在律师那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脑子还是懵的。
“所以……我现在成了被告?还是三个?”他指着桌上三份分别来自“李峰(古树遗产继承人)由李建国(认养人)代理行使物权”、“城市记忆基金会”和“西城区街道办事处”的起诉书副本,每份都厚得能当砖头。
年轻的律师姓赵,推了推眼镜,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但失败了:“严格来说,是三起独立案件的被告。李峰(李建国)告你损害私人财产,基金会告你侵害其管理权并造成文化损失,街道告你损害公共财物。”
“那树成公共的了?上次看它不还自己长那儿吗?” Neil的火气往上窜。
“现在它被‘认定’具有多重属性。”赵律师抽出几张纸,“这是‘古树监控’的取证公证书,这是文物局‘潜在文物’的初步回执,这是‘历史集体资产线索’的函询,这是街道的认养备案……
他们用一堆文件,给那棵树套上了好几层壳。踢一脚,等于同时踹了私人财产、文化载体和公共资产。”
Neo往后一靠,椅子发出呻吟:“那就打呗!还能有多难?”
赵律师沉默了一下,从桌子底下搬出三个崭新的塑料文件箱,砰、砰、砰,并排放在桌上。
“这里是对方就这三个案子,已经提交的证据材料和法律意见概要。”他拍了拍箱子,“李峰李建国案,主要围绕树木本身‘评估价值’80万;基金会案,主打文化活动和‘城市记忆’损失,索赔200万;街道办案,强调公共财产和管理失职,金额待定但不会少。街道办其实不想掺和,但据说有人提醒他们:若不主张,可能被问责‘监管失职’”。
他顿了顿,看着 Neil的眼睛:“最关键的是,根据对方已披露的诉讼策略,他们已向法院申请——三案并审,但分别辩论、分别判决。
这意味着,开庭时,你和我坐在这边,对面会依次换上三拨不同的律师团队,和我们轮番辩论同一件事的三个不同侧面。
我们的每一份证据、每一句陈述,都要准备三套略有不同的应对方案。诉讼费、鉴定费、时间成本……会变成三倍。而他们,是用一个事务所的不同团队的资源,打我们一个。”
办公室里只有空调的嗡嗡声。Neil看着那三个一模一样的白色文件箱,它们像三块墓碑并排立着。
他此刻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踢中的根本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庞大、精密、冷酷的机器开关。
机器已然启动,正用文件、条款、程序和翻倍的成本,像冰冷的潮水般向他漫过来,没有怒吼,却让人窒息。
“蒋思顿……” Neil觉得嘴里发苦,“他们就是想用钱和纸,把我耗死,是吧?”
赵律师没有直接回答,他翻到一份文件末尾,指着一段用黄色荧光笔标出的话:“对方在程序意见书里写,建议本案‘应充分审理,以厘清新型复合权益侵害的责任边界,树立典型案例’。 Neil,他们不只想赢了你,他们想玩的是,规则和权利的游戏。”
窗外的阳光很好,但 Neil觉得有点冷。他仿佛看见那棵沉默的古树,在无数纸张和条款的包裹下,正生长出尖锐的、法律的荆棘,每一根刺,都指向他。
在Neo收到律师函的第二天,本地论坛出现匿名帖:《痛心!民国文人聚会古树遭毒脚,城市记忆谁来守护?》帖子里有树的历史“考证”、文化活动的“感人照片”,以及监控录像的截图——Neo的脸被模糊处理,但踢树的动作清晰可见。评论被水军引导:“不管什么理由,毁坏文化就是不对!”“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当Neil想起要找媒体诉说时,他发现几乎所有本地媒体的文化版记者,都曾受邀参加过基金会的“古榕雅集”,拿过车马费。舆论场已被预先占领了。
Neil开始接到陌生电话:“你婶子是不是在第三医院做护士?我们有个朋友也在那儿住院。”“Shirley的单位好像在申请高新企业补贴?文化局的审批我们熟。”没有威胁,只有“关切”。但每句话都像针,扎在生活最脆弱的接缝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