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开庭,空气里都是崭新的紧张感。赵律师,也就是 Neo那位刚执业三年、眼镜擦得锃亮、胸腔里还满是理想主义的年轻人,攥紧了准备好的提纲。
他的陈述清晰,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
“法官,对方主张的核心建立在三个沙堆上。第一,树并非文物,那段民国短讯来源模糊,纯属推测;第二,所谓‘权利人’王建国,与树木无法律认可的直接继承关系,主体不适格;第三,高达数百万元的索赔金额,完全基于主观臆造的价值评估,缺乏客观依据。”
话音落下,他看向对方席位,准备迎接一场关于事实和法律的辩论。
法庭对面方站起来的是一位中年律师,声音平和得像在念说明书:“针对对方质疑,我们申请当庭补充提交核心证据组,以正视听。”
法警推上来一辆平板车。上面摞着的不是文件夹,而是三个标准的 archival storage box(档案存储箱),以及一本堪比城市电话簿的巨册——《价值评估报告》,4.5厘米的厚度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有关标的树木生态价值、文化历史价值、社会情感价值及司法价值参照的全面资料,共四百七十三项文件,均已编号并附摘要。”对方律师语调未变,“鉴于材料专业性较强,我方建议法庭给予充分阅览时间。”
法官翻动着那本巨册的硬壳封面,沉默了几秒,然后看向额头开始冒汗的赵律师:“被告方是否需要时间质证?”
赵律师喉咙发干:“……需要,法官。”
“休庭。三日后同一时间继续。”法槌落下。
这还只是开始。
再次开庭,蒋思顿亲自到了。他并未激烈辩论,甚至并未多言,只是示意律师连续向法庭提交了三份书面申请:
1.申请追加街道办事处作为本案第三人,“以便厘清公共管理责任”。
2.鉴于案件涉及“疑似文物”认定,申请将民事侵权部分移交行政庭并行审理,“确保法律程序严谨”。
3.申请由双方共同委托“bJ国弘文物与生态环境鉴定中心”对树木进行终极价值鉴定,“以权威结论平息争议”,预付费用约三十万元。
每一个申请都引经据典,合乎程序。法官只能逐一听取双方意见,而每一次听取,都意味着新的文书、新的答辩期、新的开庭。
赵律师的节奏被打乱了。他准备的是正面战场,对方却不断开辟新的侧翼,每一个程序岔路都可能消耗掉数周时间。
休庭间隙,赵律师在走廊透气。蒋思顿那位总是笑容得体的助手,恰好也端着纸杯咖啡走过来。
“赵律师,年轻有为啊。”助手寒暄着,像是随口一提,“我们听说,咱们这边的律师团队最高院结了个类似的案子,一棵老树,最终连赔偿带对方承担的律师费,小五百万。对方耗了三年,结果……唉。”
助手抿了口咖啡,语气关切:“你们这位当事人,经济情况还行吗?这种案子,鉴定费、评估费、差旅费……像无底洞。
有人那边放了话,她不为钱,就为把这个‘理’在全国性平台上立住。哪怕一审二审输了,她也会打到最高院去,当典型案例来打。”
回到座位上,赵律师拿出计算器,开始快速估算。一审就算顺利也要大半年,如果加上对方申请的程序岔路、鉴定周期,拖到一年半毫不稀奇。然后二审、可能的重审……时间跨度轻松突破三年。
这三年里,他作为代理律师几乎无法承接其他像样的案子,而 Neil需要支付的各项费用,会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直到吸干他最后一分积蓄。
他甚至不用算到最后。那个数字,已经远远超过了 Neil踹那一脚时,口袋里所有东西的价值,包括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法庭的灯光白得刺眼。赵律师抬起头,看见对面席位上,蒋思顿正端起茶杯,轻轻的吹了一吹面上的茶叶浮沫,悠然的抿了一口,然后平静地整理西装袖口,一丝不苟。
那不是一个战士的姿态,而是一个系统工程师的姿态——他刚刚不是赢得了一场辩论,而是演示了一遍,如何用规则的重量,让一台名为“正义”的机器,因为输入过载而缓缓停止运转。
Neil坐在旁听席,看着自己律师越来越苍白的侧脸,又看了看那三个依旧堆在法庭角落的白色档案箱。他突然明白了,这官司打的早已不是对错,而是看谁的燃料——时间和金钱——先烧完。而对方,显然准备了一个他望不到边的油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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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rley嗅到了无比熟悉的蒋思顿的背后操纵的味道,她把Neil叫出来喝咖啡的时候,看他神态萎靡,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勇敢面对,坚持抗争到底。”
第四次开庭前夜,赵律师熬夜看完了所有材料。凌晨三点,他给Neil打电话,声音沙哑:
“他们……没有一句是假的。树可能真是普通树,但所有文件都是真的——专家签字是真的,公证是真的,社区问卷是真的,甚至民国短讯的报纸也是真的。
他们用一百个真实的部分,组装出了一个虚假的整体。而要拆解这个整体,我们需要证明每一部分的‘真实’是如何被扭曲使用的……这需要推翻整个知识体系。”
“法律面前,不是人人平等吗?”Neil有些茫然,“法律不是最公平最正义的吗?”
赵律师叹了一口气,顿了顿,说出那句让Neil彻底崩溃的话:
“法律不保护‘感觉不对’,只保护‘能够证明的错’。而他们……把‘错’藏在了规则允许的所有缝隙里。”
Neo在凌晨三点盯着一张Excel表格,屏幕的光把他疲惫的脸映得发青。这不是一时冲动的认输,而是一次冰冷的计算。
表格左边,标着“继续诉讼”。下面罗列着刺眼的数字:律师老赵最新预估的账单——82万;bJ那家鉴定机构的预付金——30万;接下来两年可能因官司耽误的工作机会——无法精确计算,但后面他打了个括号(至少两年黄金期)。
胜率?老赵白天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说“往好了想,三成吧”。而败诉的代价简单直接:350万赔偿,加上对方的诉讼成本,稳稳超过400万。最下面一行,社会评价风险后面,他只打了三个字:“失德毁树者”。
表格右边,是“和解”。蒋思顿下午发来的最新报价:120万,可以分三年付清。条件包括一份严格的保密协议,以及——他顿了顿笔——承认自己“行为失当”。代价是多年白干,加上自尊心彻底当掉。
他敲入公式,计算期望值。继续诉讼的那一栏,结果跳出来一个巨大的、令人绝望的负数。而和解那一栏,损失是确定的:120万,和……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鼠标光标在“保存”键上徘徊了无比之久,最终轻轻敲下。